明明如璋 第29節
顧妙娘看楚姜拿著兩個木棍滿頭的汗,又還有幾分手足無措的樣子,“撲哧”一笑。 “看來九娘也不是什么都會的,我母親自上回見了你就總說我,都是一樣的年紀,怎么你就什么都會,這個你就不會了?!?/br> “哪有人什么都會?!彼矌Я唆鲱?,“我不會的多了,這個我是實在學不了,下回十一姨還是顧惜著我的面子,給我帶些好學的玩意來?!?/br> 顧妙娘撫掌而笑,“我可不知道你什么學得會,什么學不會,下回我帶來再說?!?/br> “那我呢,我呢?”楚衿拽著她裙子問。 她曲身捏她鼻子,“你不用我帶了,我有什么好玩的,你外祖母不是全給你了,也就這個是我剛尋的,她還不知道?!?/br> “又在說我什么?”顧大夫人笑著走了出來,一見幾人都在庭中,忙催道:“這什么天色,當心曬著了,趕緊回去?!?/br> 幾人這才動身回到屋里,顧大夫人看到楚姜額上的汗百年面帶心疼,“這滿頭的汗,待會兒風一吹著涼了怎么辦?!?/br> 楚姜微笑著任她給自己擦汗,“神醫說,平日里活動多發發汗也是好事?!?/br> “若是神醫的話,往后我們也該學學?!彼隣恐?,還細心地把她跟置在案角的冰缸隔開,這動作阿聶看了都不免心中生出幾分尊敬來。 顧妙娘看到她被這樣呵護著,也并不覺得不平,倒是笑道:“我看母親還是見九娘太少了,等見多了,以后也會似對我一般?!?/br> “胡說?!贝蠓蛉肃了谎?,“我看誰都好,偏偏看你最煩?!?/br> “我才不信?!彼槃輷е?,戲謔道:“十四娘,你看,你外祖母本來最愛你的,現在看到你jiejie又不要你了?!?/br> 楚衿知道她在說笑,慢慢那挪到楚姜身邊依偎著,“我也要我九jiejie?!?/br> “呵!你敢不要我么!”她佯裝生氣,去撓著姐妹二人的臂彎,惹得她們連連叫饒。 楚崧剛至門外便聽見里間歡笑,等門口婢女通傳了才進去,進門便見兩個女兒都笑得歡快,妻子正在起身,要來迎他,他忙大步上前接住她的手,叫她免開了口。 “伯安拜見岳母?!?/br> “快起快起?!贝蠓蛉颂撎е?,“今日我們來也是碰巧,正要給媗娥送個方子,哪用你特意來見?!?/br> 他立刻也作揖道:“是伯安的錯,竟不知媗娥添了什么小癥?!?/br> 顧媗娥赧道:“不是什么癥結,是個養容的方子?!?/br> 這一來回卻叫顧大夫人滿意不已,叫他夫妻二人來坐下,顧媗娥卻有些緊張,怕她真問他要如何對待楚姜的婚事,好在只是些不緊要的寒暄,她也慢慢松快下來。 楚姜坐在一邊,將她神色的變化看得明白,心中暗自猜測著,或是顧氏有什么事要求她父親,繼母卻覺得那事為難人。 待日頭偏去,眾人又共聚了一回宴席,才算散去。 楚姜回到院中時還總覺得她們今日來,與自己脫不了干系,靠在欄桿上數廊下那欄棠梨的葉子。 采采一眼便知她有心事,拿著件錦披給她披著,“女郎是想些什么?天要黑了,蚊蟲正多呢!” 她語氣里有些悵惋,“采采,你說她們今日來是為了什么?” 采采一臉的納悶,輕輕為她搖著扇子,“婢子也猜不透?!?/br> “我這么想他們是不是不該?”她轉回身來,“我看十一姨實在是個爽快善良的人,即便外祖母她們有什么計較,我不應當牽連到她身上?!?/br> “女郎從來沒有交好的小娘子,如今十一娘對您真誠,便當她是個獨人好了,雖不知顧大夫人是什么打算,不過以郎主的明智,他們即便有謀劃也不會成真?!?/br> 楚姜輕笑一聲,從她手里拿過扇子,只是想要從她這里尋個安慰罷了,并不是要她真說出什么來。 “我還擔心會壞了父親跟母親的情分,父親孤身多年,總算有了個貼心人,萬不能受什么挑撥?!?/br> 阿聶端著藥過來,安慰道:“女郎從前既說夫人明理大方又涵養高貴,顧氏又對郎主有所求,他們必然不會毀去好不容易打下的根基,女郎剛回城他們就來了,我們能看出問題,郎主也能瞧出?!?/br> 她卻凝眉道:“而今不同了,顧氏已經入了殿下的眼,一個能在陳粲那般暴君手下屹立的家族,萬不能指望他們是個善人,去請沈季甫查查,我回城之后顧氏那邊有沒有什么動靜?!?/br> 她仔細回想著今日顧大夫人的態度,上次見是個喜怒形于色的,此次再見,又覺得她更為親熱了,似乎也少了上回見時那股討好之態。 她不禁篤定幾分,不說江南各衙門里的職事官吏,顧氏如今也出了三位年輕的太子近臣,兩位太子侍講,一位太子少傅,都比自小陪同太子一道長大的楚曄還要體面。 或許便是這給了大夫人底氣。 第40章 夫妻交心 一府之中,除了楚姜在想此事,顧媗娥坐在鏡前也帶著惆悵,看得青驪心疼。 “夫人便是問一句,郎主也不會怪罪的?!?/br> 她搖頭,對鏡撫著眉,“今日雖是母親一人來說,但是族中不會不知道陸氏拜訪過母親,既然族中能放任母親過來,說不得真是顧氏心大了,借母親試探罷了。 從前虞氏跟陸氏瞧不上顧氏,顧氏矮他們一頭,如今陸氏求到顧氏頭上來,他們便得意忘形了,忘了夫主才是殿下的老師,他們此時在周朝的根基只有楚氏姻親這一層?!?/br> 青驪疑惑她怎會從今日一面就得出這些結論來,“夫人或是想多了?!?/br> 她篤定道:“若是他們真關心九娘的婚姻之事也就罷了,可是什么時候關心不好,非挑著這關頭來,今日他們說是為我,擔心我,我卻不敢信,他們是想要試探我在夫主眼里究竟有了什么樣的地位,他們想看看顧氏是不是能反過來把握楚氏?!?/br> 青驪驚駭,“便從九娘的婚事下手嗎?” 她點了點頭,“不過幾個月功夫,今日就要這般試探,少不了以后還會狂妄?!?/br> “那夫人要怎么辦?”青驪深知,若是將來楚顧兩族不和,第一個不好受的便是顧媗娥。 “今日之事,若是我想得淺些,就是母親一人的行為,可若是深想,就是顧氏的意愿,夫主想必也知道陸氏想打通什么關竅,今日之事要是瞞著他,之后的苦還是我自己吃?!?/br> 她眉宇間多了絲堅毅,將頭發又挽了起來,“今日母親的話我不僅要與夫主商量,還要把顧忌也往大了講,顧氏若是執意不顧我,我也能學三嬸那般徹底離了娘家,研磨?!?/br> “這都夜里了……” 她站起身來,疾步走到案前,“打鐵要趁熱,夫主回來之前得要寫好?!?/br> 青驪趕緊叫人掌燈,又布置好了書案,便見她搦管倉促,并不是驚世的丹青,只是陳情真摯。 “妾生蒲柳姿,得君松柏之質,恨未經風霜,恨不見白頭,最恨此情溘先朝露,致妾與君兩散,非妾之錯,非君之過,不過權術陰謀,毀我良緣,毀我良緣?!?/br> “毀我良緣,毀我……”楚崧讀來也覺悵然,才剛洗浴過,周身還帶著濕氣,紙張也被他額上滴下的水珠潤濕,“夫人為何寫此自傷之語?” 他四顧未見顧媗娥,看向跪在地上的青驪,“夫人何在?” “夫人說他日總要兩散,今日也不必久聚?!?/br> 楚崧眼中帶了暗色,左右一想也明白了幾分,還是叫青驪將人找回來,“若不與我講個明白,作此態平白糟踐了夫妻二字?!?/br> 青驪看他似是動怒,急忙道:“夫人也是情不得已,此下還在府中,若要她回來,還要您的一句話?!?/br> “什么話?” “夫人要郎主聽聽她的情意,聽過之后郎主說的那句話便是夫人要的那句話?!?/br> 他一聽知道顧媗娥還在府中也放心了幾分,“你說?!?/br> “夫人第一次見郎主,是在長安,建始四年的春天,郎主在渭水畔玄談,險些罵哭了一個文士?!?/br> 他挑起眉,顯然是意外的,又聽她繼續道:“郎主也知道,從前在南齊,顧氏不如虞氏跟陸氏,他們手上有私兵,朝中有重臣,虞氏有武將,陸氏有文臣,顧氏只有數不盡的金銀珠玉?!?/br> “這些東西錦上添花固然好,可是得不了齊主青睞,所以顧氏便會養育幾個最出眾的女兒獻給皇家,以求穩固,夫人便是其中之一。那年周朝大軍南下,齊室覆滅,族長便將這打算打到了長安去?!?/br> “建始四年春,夫人北上,回來時她跟婢子說北上這一遭,最好的是知道陛下不納新了,她不用進宮,第二好的是在長安見到一個說話不講理的郎君,讓她知道了有理可行天下,無理要是能辯,也能行半個天下?!?/br> “夫人因困在深閨多年,金陵貴女們總愛奚落她先是做不成南齊的皇妃,又做不成北周的皇妃,她心中便翻來覆去地回憶在長安見到的那個郎君,是如何將那幾句話辯駁得毫無懈處的,想著哪日也理直氣壯地罵她們一回,可是從來未出口,倒是日想夜想,叫那郎君成了她的癡心。后來,那郎君竟來了顧氏求娶,夫人一夜未眠,夜里去河里放燈,哭謝神佛有靈?!?/br> 楚崧神色被牽動,手中攥著的紙也成了團,似乎承不住這么深厚的情意,他問得有幾分艱難,“那么,今夜又是為何?” “郎主決算千里,還不知道嗎?” 他結合今日顧大夫人所來,便也明白了大概,眸光稍暗,“我知道了,你去請夫人回來吧!” 青驪又道:“夫人還等著郎主那句話?!?/br> 他手中的紙團落下,正墜在硯臺上,他看了一眼,道:“卿心純貞,我未敢負,權術陰謀,不得黑蛟攪,還是白紙素帕,便說,夫人的書案被墨汁污毀了,請夫人回來清理吧!” “敢問夫主,是哪一句?” “你愿意告訴她哪一句便是那一句哪一句,我等一個時辰,可夠了?” “夠了?!鳖檵l娥面帶濕痕從屋外進來,提著裙擺,梨花帶雨道:“妾才離開這院子,又覺得不舍,害怕將來真是兩散,怎么還不留今夜一面,又舍不得那分矯情,等在屋外聽夫主說話,夫主,妾心中有愧?!?/br> 楚崧長嘆一聲,起身迎住她,將她攬入懷中,良久卻又未言。 青驪見狀便招呼了其余人出去,只留二人在屋中。 “夫主,今日母親來,并不是送什么養顏的方子?!鳖檵l娥輕輕揪著他的衣襟,說得誠摯,“她向我打探九娘的婚事,說陸氏有心求娶,這……我雖是九娘的繼母,可是有夫主在,有楊氏在,再不濟九娘還有兄姐,妾哪能去左右她的婚事,可母親竟敢為陸氏來問這一句,即便他們沒有左右之心,竟也是狂妄了?!?/br> 楚崧并不驚訝顧氏會有張狂之態,近日看顧氏在太子面前頗得青眼,卻不敢想他們敢把主意打到楚姜身上,此時聽到顧媗娥的剖白,還是感動于她的真心,“此事并非夫人的錯,夫人不該如此自傷?!?/br> “不是自傷,只是不忍見到顧氏自毀,更不愿我……我好不容易得來的良緣就此毀掉?!?/br> “夫主,今日母親的試探,我看得明白,若是陸氏有心,哪場酒宴哪次議政見不得夫主?干干凈凈地問上一句想與我們結個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成與不成我們彼此都大方,何必非要轉托顧氏。陸氏詩書傳家,一閣的經籍,他們怎會癡傻至此,定是顧氏保了什么許了什么?!?/br> “夫主,顧氏才入了殿下的眼沒幾個月,便有了這般的姿態,妾放心不下他們,說不好聽的,他們是因著楚氏姻親這身份走上了周朝的朝堂,即便是兩廂各需,可是哪家會如此短視?不先想著與這姻親結交得更密切,先來算計了?!?/br> 楚崧神色復雜,懷中人柔婉的泣訴雖牽動了他的心緒,但他還是在辨別著真假,聽到顧媗娥并沒有一味地傾訴情意,而是坦白她對顧氏的擔憂時,他的心也驟然松快了。 只聽他緩緩道:“顧氏那幾個兒郎確實得殿下的歡心,可這歡心,并不是想托他們重事的信重,殿下也不是他們所見那般單薄,他的路走得雖順暢,可不意味著他只是純良的孩子,除了我跟稚遠這兩個老師,他還有一個更好的老師。 陛下十三歲登基,穩坐江山二十五年,殿下深得陛下愛重,除了其出自中宮,便是他是三位皇子里最肖似陛下的,相貌相似,性情最似?!?/br> 顧媗娥第一次聽他說起朝政相關,又有些驚奇,便見他嘴角牽動,手也被他拉著。 “你我夫妻,兩處而來,到一處去,該當沒有欺瞞的?!彼菩断铝耸裁磽?,注視著妻子,“我從不愿提起這事,可是這事才是我第一次知道太子終究是太子?!?/br> “夫主若不愿提起,便……” “不,你我若要坦誠地解決顧氏的事,你便要知道這事?!?/br> 他緩緩啟唇道:“我父親是帝師,所以我得以與陛下一同長大,稚遠也是如此,我們是君臣,也是摯友,后來我與稚遠得以教導東宮,阿贏跟敬之得中宮娘娘的喜愛,常進宮陪伴殿下玩耍,三人也就親近長大了,我并不知他們三人是哪一天生分的?!?/br> “只是有一天阿贏跟我說她想要知道當年的秦始皇修筑的長城是如何包攬了邊陲,想要看看潼關是如何占了險要,又問我風陵渡如何能雞鳴一聲聽三州,還問酈道元怎么見得了那些懸濤、懸泉、懸澗…… 她將天下各處都問了個遍,說得我也心動了,我那時便知道我這個女兒是個不甘徘徊閨閣的,剛好,敬之也獨愛這些,后來稚遠來為敬之求娶,還沒等我問過阿贏,圣旨便來了家中,所幸阿贏與敬之情投意合,這事也是美事。只是那圣旨過后的第二日,陛下召我跟稚遠入宮,當著我跟稚遠的面,問殿下,阿贏與東宮,他選哪一個?!?/br> 他說著還笑了一聲,“夫人,你看,陛下何其誅心,誅殿下那少年的悸動,也誅我跟稚遠的心,怪我們怎么沒有管教好兒女,怎能放任兒女與太子玩耍,叫太子動心,與太子相爭?!?/br> “這事,并不是夫主與左太傅的錯,元娘與姑爺也沒錯?!?/br> “殿下更不可能有錯,所以只能是阿贏跟敬之的錯。巴掌打了,也該安撫了,陛下便要殿下立誓,往后絕不可為難阿贏跟敬之,更不可為難到我跟稚遠的頭上,甚至讓他給敬之擔任儐相。后來還是皇后娘娘出面才免了這一遭,只是在大婚之夜,左府門前的兩只燈籠被人砍了去,從那之后,殿下還是從前的殿下,一如的溫儒,連家里的孩子們都敬愛他?!?/br> 顧媗娥驚訝地抬頭,“此后他們三人便是分道揚鑣了嗎?” 楚崧噙笑搖頭,眼中竟有似自豪,“并未,長安貴族們都以為掌握了殿下的心事,可是只有我跟稚遠知道,那燈籠是斬給外人看的,也是斬給我們看的,可是目的不同,外人只當殿下少年心動,情愛被澆滅,可是那夜里,我跟稚遠各自收到了一只燈籠,余的一句話沒有,只是破敗的紅紙掛在竹框上?!?/br> 他笑嘆了一聲,“那年殿下才十七歲,那燈籠是他為那斷不能成的良緣的哀悼嗎?外人看來是這樣,可是我跟稚遠知道不是,那是對我們的不滿,他想要那兩只燈籠成為我跟稚遠的愧疚,讓我們往后憶起時都要懊悔當初的僭越,此后但凡我們有錯,便是錯上加錯,他若忘負師恩,我們不該說他的過錯?!?/br> “只是兩只燈籠,如何能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