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27節
她聽得滿心嘆服,心道自己終究還是不及父親多矣,便將自己先前想的說了出來,“女兒先前還想,此事若被那些匪盜捅破出去,便一封信去族里,族中為了父親的官聲,自會壓下此事,如今想來還是女兒自私了?!?/br> “你說這個,跟為父說的,正是一個法子?!彼捓锖虒е?,“你兩位叔叔得罪殿下,自然礙及我的仕途,還礙及族中其余兒郎的仕途,與你所說的,是一樣的,只是你只想到了為父,沒有想到其余人,這便是你的法子不如之處?!?/br> 她抬起頭,一臉的孺慕,“父親是想叫女兒明白,唇亡齒寒、榮辱與共的道理嗎?” 楚崧點頭,“道理你當然是明白的,這世上,道理到處都是,卻不是人人都講道理的,明璋,你敬愛我,所以萬事以我為先,平日里你自然是懂得一榮俱榮的,但是一旦要你在我跟楚氏之間抉擇,你只會想著為父?!?/br> 他看著已出落得亭亭的女兒,眼中自豪與失落交雜,“明璋,你長這么大,只有我來了金陵之后你回到族中跟族人們一道生活過,且有血緣親厚在,你自是更護著我的,可是我們還是在楚氏的庇護下,我若不是新平楚氏的嫡子,我與陛下便不會成為知交,我更不會成為殿下的老師,就算頂著天縱奇才的名聲,我頂多也就進入朝中抄幾年書,再過幾年還不得志,一面怪罪朝堂傾軋下,只能無奈隱退山林,在鄉野中作詩斥罵朝廷,對朝政軍事胡加指點,明璋,你能想象那樣的父親嗎?” 楚姜顯然被這話震懾到了,面帶怔色地搖著頭。 楚崧忙輕輕撫著她的發,循循善誘,“因為我們生長楚氏,楚氏累世公卿,所以養出了為父,為父才能養出你來,明璋,明白父親的意思了嗎?” “父親是說。往后萬事以家族為先,而將您置在后嗎?即便是家族與你之間,有了水火之……” “癡兒,我與楚氏,自是唇齒相依,何來水火之爭?!?/br> 她這才認真地點了點頭,“父親,女兒明白了?!?/br> 父女二人相視一笑,楚姜眼周的紅已經漸漸褪去,便聽楚崧道:“該說的都說了,現在還剩什么?” 窗前一桿竹子被風吹得四下晃,簌簌聲里聽了楚姜一聲笑,“還剩那個大魁?!?/br> “是叫廉申的?” “不是,是那個叫方晏的,方先生的二弟子,或許,他本該是姓陳的?!?/br> 楚崧眼眸稍暗,看到女兒篤定的神色,一個“陳”字,似乎在提點著驚天的隱秘。 “父親,南齊南陽王一家被害,這事我聽大舅舅說過數次,南陽王一家,是在江水邊眾目睽睽之下被斬首后拋入長江,當年的霜翎軍,活到今日,年紀最小也該三十上下了,方晏絕不會是霜翎軍中的,為何那伙潰兵卻要找上他與他勾結?” 她又冷靜了一點,篤定道:“方先生與皇室曾有淵源,他有一大弟子,與方晏年歲仿佛,如此一想,當年長江邊上被斬首的,是藥童還是王孫?” 幾條線索連在一處似乎牽強,但是楚崧卻信了女兒,皺眉思索道:“之前說他那大弟子是被南方世族所打殺……” 以他的機慧,不需點明,只將所有的聯系一一排列,十六年前的南齊便如一幅畫卷鋪展開來。 淮左的戰火,無名的尸骨,一江之隔的歌舞升平與錦繡繁華,落木蕭蕭,江水滾滾,忠臣的冤骨填了長江…… “父親,女兒猜是一出,趙氏孤兒?!?/br> 檀唇輕啟,聲似輕煙淡,竟吐出一個覆滅的王朝中一樁舊事冤聞。 作者有話說: 1裴季彥,魏晉時期地圖學家。 第37章 放手(捉蟲) 書房中霎時間靜了,那一叢竹子的搖動顯得過于活潑,猗猗青葉彼此磋磨出沙沙的響,竹濤翻涌,竟像滾滾的江水。 楚崧終于才嘆道:“不治權貴,自然是恨他們在南陽王蒙冤時無人出來說話,他那大弟子死于權貴之手便也不假了,而假兒受戮,‘趙氏真孤乃反在,程嬰卒與俱匿山中’,可真是一出,趙氏孤兒?!?/br> 他身為周朝太傅,自該對南齊世情悉知,更別提皇室之事了,陳粲嗜殺殘暴,他在位期間竟無史官敢提筆記他,恐墜阿鼻。 只有稗官記其殺兄弟姊妹、殺忠將良臣、殺姬妾后妃、殺內官宮婢…… 淮左失守,金陵喧沸不過三日,又是醉生夢死,酒宴酣暢。 禁庭的晚鐘聲聲催命,把戰敗的將軍當作敵人,在滾滾的江水畔斬殺了忠臣…… 楚姜自袖中取出一頁紙來,展開道:“南齊史書中少了一截,沒有近二十多年來的齊王起居記錄,齊王應是怕穢跡彰于一朝,惡名被于千載1,我叫沈季甫去找了野史,今日進城時匆忙中只在街市書肆中隨意找了幾本,這一頁女兒看了之后只覺驚恐,特意撕了過來?!?/br> 楚崧接過展了展其上褶皺,入目是潦草的幾筆。 “濟封十年孟夏,南陽王妻伏妃染疾,帝賜御醫數眾,后三月,帝斥眾御醫身攜婦人惡臭,于一禁夜殺之,南陽賢王聞后泣哭數日,斂其遺骨葬之?!?/br> 楚姜又道:“女兒還擔心這是一家虛言,已叫沈季甫去找遍尋野史了,待皆翻過了,便能篤定幾分了?!?/br> “不是虛言?!背聦⒁暰€從紙上移開,長嘆一句,“南陽王自少便有賢名,宮人亦愛之,只是可憐枉死,若是那位神醫也仰慕他,為他做個程嬰2也不是不能?!?/br> 他回憶著南陽王受戮的事情詳細,看著女兒在前,心中猶豫著那般殘忍之事是否該含無遮攔地說來,便想一言蓋過,“南陽王之殤是南齊兆康元年的事,那些御醫被枉殺也不過是在那兩年之前?!?/br> 楚姜卻比他想得堅強,細說道:“稗官記兆康元年秋,霜翎軍潰兵從戰火中將重傷昏迷的南陽王救回金陵,不過三日,虞劍卿及四萬龍驍衛盡數戰死的消息傳回金陵,陳粲便下令斬殺南陽王一家五口以祭戰死英魂?!?/br> “其長子時年七歲,次子五歲,幼女三歲,南方世家皆未有抗議之言,而大鴻臚羅瞻、撫軍將軍元問等人求情被禁衛杖殺,南齊兆康元年十月,南陽王一府滿門處斬,尸首盡拋長江。方晏如今的年紀,與南陽王長子是對得上的?!?/br> 楚崧看她面無懼色,心下嘆她終是長大了,一時竟想不清是方晏的身份帶給他的沖擊更大,還是女兒成長帶給他的欣慰更大,半響才沉吟道:“那方晏,若真是南陽王遺孤,這可就是一樁麻煩事了。家人盡冤死,他不殺個屠岸賈2誰敢信??!?/br> 楚姜只點破那一層,后續將要如何處理,她也未作細想,帶了點茫然喚了一聲“父親?!?/br> 他心中波瀾未定,輕拍著女兒的肩頭安慰,“你將他趕出藥廬,是個好法子,齊室正統在長安好吃好喝伺候著,他想要翻覆江山是不能的,他的身份,待我查清之后再呈于陛下知曉,眼下我們先穩住那方神醫,先將他請下山來?!?/br> 她搖著頭,“先生并不肯,說是寧肯叫官府把方晏捆了問罪,也不愿下山?!?/br> 楚崧聞言眉頭微蹙,“如此……那方晏的身份此時還不能篤定,即便篤定了,以此要挾也不妥?!?/br> “父親是怕他會壞了殿下的籌謀?” 他頷首道:“這幾大世家再卑劣,也不能在這幾年里出事?!?/br> 楚姜心下明了,太子徹底收服南人之前,江南是不能亂的,想想她便道:“父親,只在山中罷了,有六哥在,不會再出現昨夜之事了,況且方晏孝敬先生,又顧惜他那師弟,為著他們,他絕不敢再狂妄傷人?!?/br> 楚崧倒也明白,只是一個嬌惜的女兒,離家便罷了,還要置身危險之中,總讓他一片慈父之心備受煎熬。 楚姜觀他神色,思量著蓋如何叫他應下,便開口講了件與此情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 “父親,我在山中見了諸多野趣,您愿意聽一聽嗎?” 他一眼看出她的目的,笑嘆起來,“若是能說得我放心,你就說來聽聽?!?/br> “女兒剛去藥廬時,方先生逼我抱柴?!?/br> 他搭腔為女兒抱不平,“這便過分了?!?/br> “當時女兒也這么想呢?!彼銎痤^,擺著小女兒情態,“當時我看那柴上有木刺,拿著絹帕包著木柴,好不容易才捏了一條?!?/br> 楚崧哈哈大笑,又聽她道:“這都不算,方先生還嫌我嬌氣?!?/br> “后來呢?” “后來女兒便總在他面前賣弄學問,便是想讓他瞧著我做不來粗活,就是因為心眼都在學問上了,讓他少說我幾句,他果真說得少了?!?/br> “我還去山里撿了蕈子,山里剛下過雨路滑,父親猜我摔沒摔著?” 楚崧看她故弄玄虛,樂意陪她玩笑,假作思索,“你這樣自豪,想必沒摔著?!?/br> 她笑著合掌,得意道:“父親猜錯了,是差點就要摔了,他們都要來扶我,我一把就抱住了身邊的樹,父親,兩次,兩次都要摔了,兩次我都抱住了那樹,沒有人來攙扶我,我自己扶著樹站穩了?!?/br> 她笑容漸淺,緩緩一句,“父親,不入山野,永不知野趣?!?/br> 楚崧嘴角的笑也漸漸凝了,注視著女兒,從她潤亮的眼眸看到她面頰的紅潤,心中升起莫名的悲酸。 她在襁褓里啼哭,抱著竹馬撒嬌,梳著雙丫髻坐在案前臨字帖,又學會了研磨,慢慢地能為他收拾文書了,到如今能用隱喻來勸他放手,不過十六載光陰,只是日月里過去,那些辛苦說來沒有一字值得談,只是養育女兒的樂事罷了。 “父親,你方才剛說,不想女兒遇到一點挫折就害怕,如今到了眼前,女兒并不害怕?!?/br> 楚崧長吁了一口氣,不知是欣慰還是難過,終于還是應了一聲,“也好,也好?!?/br> 楚姜受著他的凝視,眼中起了珠光,卻被輕捏了鼻子,“才剛哭過,又要哭不成?” 她吸吸鼻子,將哭意忍了回去,“不是要哭,被風吹的?!?/br> 楚崧故作輕松,“哪來的風?為父怎沒見著?倒是看到我兒紅了眼睛?!?/br> “父親,正事尚未說完?!彼p踱了幾步,也裝作驕橫,“父親再笑話我,往后再不要想女兒與您商量了,那方晏的事,還沒說完呢!” 他言笑自若,“假作不知就是!你三哥六哥都不要提起,只你我猜測,便是篤定也要說不知?!?/br> 楚姜牽住了他的袖子,轉頭看向書房外,“那要與母親商量嗎?” 楚崧神情微滯,“更不必讓她也動心神?!?/br> “除了這個之外,女兒要繼續留在山中的事,事關兒女,當父母共商?!?/br> 楚崧揚眉一笑,輕拍著她的頭,“你是怕我與她相處不好?” 她搖頭,撒嬌道:“女兒看母親是全心想著您的,也不想讓她受冷落,我聽人家說,人總愿意去勞累親近的人,母親或許也想受到父親的幾句征詢,您問了她幾句,雖是瑣碎,但是她應當會高興的?!?/br> “倒是你機靈?!闭f完他便叫侍女去請顧媗娥進來,余光看了眼女兒,“滿意了?” “女兒可沒有什么不滿意的?!彼诧@露了幾分得意的神采,看到繼母牽著meimei進來,便上前摟著楚衿。 “九jiejie怎么哭了?”楚衿摟著她的脖子,小手輕輕摸著她的臉,撫著她發紅的眼周向父親看去,又悄聲伏在jiejie耳邊道:“是想念父親哭了嗎?我好幾天夜里也想著jiejie哭?!?/br> 楚姜心頭軟成水,“我也想你,也哭了?!?/br> 楚衿把臉從她懷里撤出,認真看著她,“真的嗎?” “真的,走,我們出去玩,父親有事情要跟母親商量?!?/br> 顧媗娥看著姐妹二人走出去,帶著疑惑坐在丈夫對面,“夫主是有何事交代?” 楚崧清咳一聲,顯然是還不習慣如此,忖了片刻才道:“明璋在東山遇險,我本欲想著請神醫來府中,只是明璋斷言神醫不肯,便說將那犯事的弟子趕出藥廬去,明璋還照樣留在山中,夫人以為是否妥當?” 她心中莫名生了點喜意,面上還是一如的溫柔,“九娘既然斷言神醫的話不假,想來再勸也勸不動,如今六郎帶兵駐扎在東山,若再帶些部曲守著那藥廬……” 楚姜跟meimei坐在廊上正說話,便見青驪自書房出來,拉著阿聶好一番親近問話,她有意想看看阿聶的態度,卻見她也溫和,與青驪十分交好的樣子。 楚衿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九jiejie,我可以跟你去山上住嗎?” “往后應是可以的,不過山里也不好住,衿娘等我回來不好嗎?” 她頓時便神采晦暗了幾分,又不想讓jiejie為難,“也好,那我等九jiejie回來?!?/br> 楚姜牽著她的手,心中也疼惜,“采采,方祜給的那只風車呢?” 采采拿了只小匣子出來,遞給楚衿。 “這是神醫的小弟子給的,叫我帶回家來給你?!?/br> 楚衿看著這風車并不覺新鮮,只是因為是jiejie帶來的多了點喜歡,舉著吹了幾下,“他怎么知道我呢?” 楚姜笑道:“他比你還小一歲呢,只有一個這樣精巧的風車,知道我有個最是調皮的meimei,聽說你在家中想念我,給了我叫我拿來哄你?!?/br> 童兒分得清好壞,她一聽便高興起來,“這個弟弟往后來家中做客了,我也帶他玩?!?/br> 姐妹二人說著話,書房中的商量也結束了,那夫妻二人出來后又分別交代了幾句。 等到楚姜一行人回了院中去,楚姜看到阿聶神情松快,笑問:“阿聶方才與青驪可是說了什么趣事?怎么比我們剛下山時還要歡喜?” 阿聶看她眼中戲謔,知道她是調侃自己對顧媗娥的態度轉變,順著她的話道:“經了昨夜之事,奴只巴不得天下所有人都能來護著女郎,現在若是夫人愛護您,奴自然高興。原先心里還總想著內宅里的陰私算計,現下想來,當初夫人交代奴的話,可并不是要奴去排斥誰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