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21節
方壸聽著倒有些動心,只是又投了個不爭氣的眼神給二弟子,“老夫是指望不上這孽徒了,想著要是他大師兄還在,也該是娶妻的年紀了,不過如今嘛,倒是祜兒還有得指望?!?/br> 眾人見他這回提起大弟子時神情沒了哀傷,便知他是笑語,方祜聽得也是歡喜非常,將水往身上胡亂擦拭了幾下就抱著他師傅的胳膊搖,“師傅,也給師兄蓋幾間吧,朱大叔說沒有屋子難娶新婦的?!?/br> 方晏耳尖掛了點紅,“徒兒不肖,叫師傅失望了?!?/br> 當著外人,方壸也不能再斥罵他與廉申等人往來的話,只是哼了哼。 不消一刻,雨就停了下來,陽光捅破云層下來,明晃晃地映在院子里的水洼中。 方祜跑進院子里踩水,方壸也不喝止他,堂上諸人都看得有趣,就見他指著一截半腐的槐木道:“師兄,這上頭生木耳了?!?/br> 方晏正拿著油紙包藥材,聞言從滿堆藥材里抬起頭“哦”了一聲,倒是方壸走進了院里,楚姜好奇木耳是怎樣生出來的,也跟在他后面過去。 她好奇地看著方壸摘下幾朵把看,“先生,張仲景書中說木耳仰生不可食,這可算是仰生?” 方壸點了點頭,似是想起什么,喚道:“晏兒,近日雨熱,你去山中尋些蕈子?!?/br> 方晏應聲,“是,等裝完這封藥就去?!?/br> 楚姜聽到倒是有些意動,她自來山中親近草木后又有一番新的體會,也想去瞧瞧那蕈子是如何生長,便問道:“先生,我也可以去嗎?” 方壸聞言眉一挑,“自是去得,老夫一向同你說,你這病就該受些摔打的,原來你家請的疾醫或是宮里的太醫,都叫你避著人群或是少動少行,他們并非不知如何叫你身子強健起來,只是膽小罷了,怕你出個什么好歹被問責,但在這山里,老夫是一向不怕的,大不了你受傷不治了老夫帶著弟子逃竄就是?!?/br> 楚姜失笑,“那就多謝先生了?!?/br> 方祜也高興起來,拉著她的手去挑了兩只竹編籃子,“九娘,我也去,我們拿這個小的,師兄拿這個大的?!?/br> 阿聶卻憂心道:“女郎,下雨山中路滑,這新鮮咱們先不貪了?!?/br> 方壸滿臉不贊同,“這話不該,撿幾只蕈子你還怕她受摔打,往后即便她身子大好了跟病虛之時又有什么區別?” 楚姜也覺野趣難得,更不肯放過這機會了,“阿聶放心,你跟采采都跟著我去,不會有什么岔子的?!?/br> 她想了想才點頭,卻叫了沈當也跟隨著去了。 方晏才包完了藥,抬頭便見方祜跟楚姜穿戴利落,一人拎著一只籃子正站在庭下看著他。 “師兄,快一點呀!”方祜晃著腦袋催他。 楚姜倒是站得嫻靜,“不必著急的,師兄且先穿戴好了?!?/br> “不費什么穿戴,就在前方林子里?!闭f著他拍拍身上的草藥渣站起來,從方祜手里接過籃子就走了出去。 山中芳草萋萋,卉木蒙蒙,新雨剛過山林,泥土潮潤,青綠尤盛,楚姜小心地踏過一叢潤濕的青草,腳下一片綿軟,濕了鞋襪。 “女郎,鞋濕了?!卑⒙櫭婧奶?,立馬就要蹲下給她擦拭。 楚姜牽著方祜走上前去,“無礙的,此下并不覺涼?!?/br> 阿聶看她神色愉悅又好奇,再是心疼也不能阻攔她了,只得亦步亦趨地跟著。 方晏聽到兩人對話又緩了緩步子,“不必一直向前,往樹根處尋尋就是?!?/br> 楚姜聞言立即全神貫注地看著身邊樹木根叢處,突見一處長著幾只蕈子,“師兄,阿聶,那是不是?” 方晏看過去,“這個是能吃的?!?/br> 她立刻就要提起裙擺去摘,然而草木濕滑,叫她一個趔趄往前撲去,一時間除方祜外其余人都朝她過來,卻都隔著不短的距離,只一瞬間就眼見她要摔進泥中了,卻不妨她驟然抱住了身邊一顆樹。 眾人心驚,卻見到她臉上滿是興奮。 “阿聶,采采,我沒摔著!”她神采飛揚地抱著樹。 阿聶提著的心這才下去,卻見她衫裙被粗糲的樹皮刮蹭得抽了絲,還蹭上了幾許青苔的痕,又說起她來,“我們還是回去,這里實在危險?!?/br> 方晏見她來林子里走一遭還被幾人簇擁著,也恐她再生出事端,勸道:“九娘不若還是回去吧!” 楚姜難得露了幾分癡態,竟向他請求起來,“師兄,我只是沒仔細看路,且讓我跟著吧,我再不胡亂走了?!?/br> 說完她又對阿聶對:“我難得來一回林子里,大不了叫采采扶著我就是,別叫我回去?!?/br> 她一貫是冷靜沉穩的,總會讓阿聶忘了她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小娘子,此時向她撒起嬌來,叫她心中更生出一段柔軟,不由妥協。 楚姜便朝采采伸了手,輕快地從那樹旁離開,亦步亦趨地跟在方晏身后。 方祜將她說的那樹根下的幾朵蕈子刨出來丟進籃子里,歡快地跟著過來,“九娘,以后你要摔了記得叫師兄,我師兄跑得快?!?/br> 顯然在這小孩眼里,他師兄是無所不能的,楚姜客氣地答了句“好”。 方晏走在前面頗覺好笑,待又進了更深的林子里,草叢中的蕈子漸漸多了起來,不等他說話,幾人已經分散在林子里撿了起來。 他正在尋方祜的身影,就聽耳邊一聲,“師兄,這個可以吃嗎?” 一只銀黃帶紅點的蕈子擋在他眼前,他搖了搖頭,“有毒,不能吃?!?/br> 楚姜立馬扔掉,彎腰要去尋其他的。 方晏未見到方祜的身影,又不敢離她太遠恐出了什么茬子,正猶豫間就聽她道:“師兄,方祜躲在了樹上?!?/br> “九娘,說了不許告訴我師兄的?!痹趦扇瞬贿h處的一棵榆樹上,露出方祜不滿的臉來。 “下來?!狈疥汤渲樏钏?。 他這才不情不愿地抱著樹干滑下來,走到楚姜身邊,想生她的氣又舍不得,于是將她籃子里的蕈子給撿到了自己的籃子里來。 采采捂嘴輕笑,“小方郎君真小氣?!?/br> “才不是,這些都是我找到的?!彼煊仓?,提著籃子小跑開。 楚姜看著自己手中的空藍子,突然想起楚衿來,顯了幾分悵然。 方晏以為她因方祜的舉動傷了心,又向來未曾與女子獨處過,不知如何安慰,只盡力緩和了語氣,“方祜不是小氣的人,這是與你頑笑,稍后便來纏你了?!?/br> 她也笑了笑,“并非因為方祜,是我思念家中幼妹,她也是這般頑皮?!?/br> 方晏并不曾與誰交流過做兄長的經驗,聽了她的話頓生一股無措,又覺冷著她也不該,他向來只當她是個嬌滴滴的世家千金,此時看她神傷,唯恐因此而影響了方壸的診治效果,從而叫楚崧對方壸生了什么怨念。 懷著對師傅的擔憂,他盡力做到了善解人意,“若是思念,接來山中住上幾日也是無礙,師傅并不會拒絕?!?/br> “也不必了,我在這里已經為先生添了許多麻煩,幼妹頑劣,更不該來此了?!彼龑Ψ疥涛⑽⒁恍?,便也不再多言,又蹲下身撿了幾朵蕈子。 于是林間又只剩下簌簌之聲,偶有油綠的葉上掛著水珠,滴在滿地的落葉上。 方晏看著扯著衣袖避讓葉上滴露的楚姜,看她又一個腳滑,轉而抱住了另一棵樹,且為自己的舉動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自豪,不由暗自想笑,轉念又繃住了嘴角。 他想這人或許是矯情的,不過出生于那樣的家族,這點矯情也不算過分了,她還愛賣弄文采,也愛裝得明事理,但是總歸是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又惜命,又貪圖仆從的伺候…… 作者有話說: 1《素問·水熱xue論》 第31章 事急 金陵溽暑醉如酒,藥廬戶牖盡開,松陰轉處,蟬韻悠長,風來不知處,只是穿堂。 方壸靠著竹榻打著瞌睡,方祜也困,四仰八叉地在竹榻上躺著,眼睛還勉力睜著,終于在一聲聲催人的蟬鳴里睡了過去。 “女郎,府中來信?!鄙虍斶M來院中,輕手輕腳地把信遞給楚姜。 楚姜含糊的困意被他的話音趕走,拿著信隨他走到了院子里,一面拆信,問道:“今日下山見著了父親沒有?他可安好?母親可安好?” “并未見到郎主,只見到了夫人跟十四娘,俱是安好,夫人說今日太子殿下宴請陸氏與虞氏的幾位郎君,叫了郎主與三郎、六郎去作陪?!?/br> 楚姜展信的手停住,緩步來到樹蔭下,“他們對殿下示好了?” 沈當并不知全部內情,只將自己盡力打聽到的說來,“虞氏獻女于東宮,太子未受,但是虞氏殷勤不已,太子殿下便收了那女子,倒非姬妾,封做了個女官?!?/br> 楚姜噙了笑,“殿下非好色之人,此舉也妙,想必百姓都說殿下仁愛呢!” 沈當是周朝百姓,也是愛戴太子的,便也笑道:“虞氏諸兒郎,未有一人受封東宮屬官,殿下倒是寫了幾封舉薦信,說虞氏諸子有大才,北上之后必受重用,說起來,虞氏如今收受朝廷俸祿的,只有那女子一個了?!?/br> “陸氏如何?” “陸氏三千部曲,如今只余五百,其余盡數獻給了太子殿下,殿下不用,并賜那兩千五百人自由身,還各贈十金?!?/br> 楚姜神色愉悅起來,“那父親定是安好的,這回金陵的山水可得養他了?!?/br> 沈當不知她的意思,又聽她問:“母親可要你交代什么給我?” “夫人只說家中安寧,十四娘倒是有交代的,叫屬下把這只陶虎給女郎帶來,還說已經開始學《詩》了,叫您不必思念她?!?/br> 楚姜欣慰地接過那只陶虎,輕撫了,轉身看了眼堂中熟睡的師徒二人,才輕聲道:“除了山中百姓,先生并不喜與余人往來,我若下山幾回,就多牽扯一些人事來這藥廬里,實在不好?!?/br> 沈當道:“夫人也如此說,只叫女郎耐心治病,不必記掛家中?!?/br> 她點點頭,這才翻開信看了起來,都是楚崧的一些叮嚀之語,先問她病情如何,囑咐她務必詳細寫一張病案寄去,又提了件當緊的事…… 她看得眉山簇起,目含憂色,“我要回去一趟?!?/br> 沈當不由道:“恐耽擱用藥,若是急事,口頭吩咐了,季甫這就趕去?!?/br> 她轉念想了想,提步走出院去,坐在堂中的采采跟阿聶立刻就要起身跟上,被她揮手叫了回去。 等出了院子,她坐在沈當四人搭的屋子外一張木幾前,四下看了才將信遞給沈當。 “我兒,近日為父得一信,言其已掌我秘事,欲得我一副字。其信中涉沈季甫、荊州及你十六、十九二位族叔,為父已邀其人拿書,記族中來信,你二位族叔自金陵一行后性情大變,族中甚愛,為父度此事乃你為之,甚妙,只是漏人把柄。我兒,來信務必詳盡,為免其人牽扯于你,此后患當盡絕,姓名、身世諸般需詳……” 沈當看完神情惶恐,“女郎,我與弟兄們并不曾向外人透露過分毫,在荊州時,十……兩位郎君也絕對沒有見過我們中任何一人?!?/br> 楚姜也知他謹慎,凝眉一想便道:“我并非疑心你們,而是你們找的那伙人,南陽王舊部潰兵,你說他們做事絕無牽扯,這次,他們定是知道了你做客于楚氏,以為是我父親指示你們行事,竟想要我父親的手書?!?/br> 她神色里添了分焦灼,語氣無比自責,“怪我自大妄為,竟連累到了父親身上?!?/br> 沈當急忙道:“女郎,全是季甫識人不清?!?/br> 她抬眼,站起身來,“你有錯,我也有錯,此時不是追責的時候,此般秘事,只要我父親一幅字,定有旁的圖謀。昔日曹cao見謗語,以字跡抓人1,我父親執掌機要,所贈字畫必有來去與記載,雖不知那些人拿一幅字是要做些什么,總不是什么好事,說不得父親為了替我解決這麻煩還得出個剿匪的檄文,肅清江面,又或者牽連了家族……” 她越說越亂,終于揪著衣袖動身走進院中,“我必須回去,這是我犯的錯?!?/br> “先生,先生?!彼p聲將方壸叫醒,“我家中有事,需我回去一遭,明日我便回,一應藥用我都會帶去,先生,并不會耽擱療效?!?/br> 方壸驚醒,看她面上急色,雖不知內情,但也算通情達理,緩緩點了個頭,囑咐道:“不論什么急事,不可動氣上火?!?/br> 她點點頭,阿聶還要來攙她去換衣裳。 “事情緊急,不必廢功夫了,將藥都封上帶走?!?/br> 采采便知事態不對了,急忙去包藥材,沈當也幾步出去叫人去山下趕馬車來。 方祜瞇著眼從竹榻上爬起來,揉了把眼睛,“九娘,怎么了?” 楚姜勉強對他一笑,“我家中有事,我回去一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