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18節
他探身看了眼阿聶手上的架子,當即便上前接過,“我來放置便好?!?/br> 阿聶看他手腳這樣利落,等他走了才笑道:“這郎君做什么活計倒是輕快,先前那捆柴瞧著也有百八十斤,他單手就拎起,要是他不行醫,憑這把力氣進軍中也能博個鎮將了?!?/br> 采采鋪著床帳,轉身笑道:“這可由不得我們說,等神醫治好了女郎,他的弟子不論在金陵還是長安可都有得顯了,想進皇宮里做太醫也不是不能?!?/br> 楚姜進來幫她理著帳子,嗔笑她:“先生淡泊,可不許再提這個,像阿聶這樣夸才對?!?/br> “正是?!卑⒙櫴帐爸浠\,一面道:“這屋里角角落落都干凈,木墻上不涂油也沒有腐木之氣,可見打掃得用心?!?/br> 采采歡欣起來,踩上床去穿帳子,楚姜在床沿站著,葵黃做底的綃紗帳子披掛在她身上,外層冰綃帳紗上掛了四只銀繡球,被她手捏住晃了晃。 窗透斜陽,輝色澄澈灑在帳子上,灑在她身上,日陽溫柔,她微翹著嘴角仰頭舉起鈴鐺,讓它們在日光中晃悠起來。 鈴鐺聲脆,傳到了屋外。 方壸盯著灶火,聽到鈴鐺清脆,嘴角牽動,“不過是個孩子,倒是裝得老成?!?/br> 說著他踱步去灶爐前,探身看了把火,笑罵一聲,“臭小子,光一鍋清水也燒這么旺的火,看你是要殺羊還是宰牛?!?/br> 且說方晏背著藥簍來到一處深林,此下日頭西去,林中四下無人,便見他腳下飛快穿過林子,到了山腰一座斷崖,崖石聳立,偶有飛石入水,濺起碧波。 崖下是一條漁船,甲板上空無一人。 他扔了一塊巴掌大的石頭到船上,片刻便從艙中出來兩個中年漁夫,睡眼惺忪,見到他就揚起笑臉來,一個漁夫抱住槳擼了把臉頰,呼道:“小晏,你廉大叔夜里才給你們送魚去?!?/br> “不要送了,長安楚太傅的女兒來藥廬了,外人去怕嚇著她,往后我自己來取?!闭f完他就頭也不回地離去,留下船上那兩人面面相覷。 “這是不許去了?是方先生的意思?” “方先生向來不喜歡廉先生,若是他不愿見到他也算常事?!?/br> “哈哈哈如何廉先生可要急了……” 方晏穿過林中時還聽到崖下的笑,卻不動聲色,腳下踏過也非來時路,只往叢深草厚處去,步子輕盈,并未留下幾分痕跡,這林子里也沒有什么顯見的路徑。 這是南陽王率部奇襲的習慣。 他只是靜默著穿過林子,到了一處山溝,升起笑臉來從獵戶家中接走了師弟。 方祜掛在他腿上,腕上吊著一只錢袋,他舉起來給師兄看,“這是三郎給我的,叫我下回去城中找他玩?!?/br> “嗯?!?/br> “師兄?!彼栈劐X袋,“我給了玢娘一半?!?/br> “敗家?!彼αR。 方祜頓時就不服起來,“才不是敗家,我叫玢娘收起來,下回我們去城里做衣裳,做九娘那樣的衣裳,今日九娘那身衣裳真好看,衫子像早上新打的霜,裙子像淮河的水,啊,九娘也好看,師兄,你看了嗎,她比玢娘還好看,頭發那樣黑,比鍋灰還要黑,臉又白,她還牽我,手也白,像剛切下的白茯苓?!?/br> “我沒看?!狈疥虒⑺麖耐壬铣断聛?,“玢娘還小,長大也好看的?!?/br> 方祜嘴一翹,“我知道?!?/br> 兩人又要踏過一處草叢,方晏手下一動,拎著他的衣襟走了過去,方祜也習以為常,在他手下蜷腳縮起脖子,“師兄,你真的沒看嗎?” 方晏當即停了下來,將他放在地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我不識美丑,看了也沒看出她哪里好看了,所以不掛在心上?!?/br> “那我好看嗎?” “不好看?!?/br> “那師兄你不是不識美丑哦,你是錯將美看成丑,下次你看到誰就是丑,看到丑的就是美的?!?/br> 他得意地仰起頭,拉著師兄的衣帶晃,“師兄你記住了,以后不要被騙了,你記住九娘的樣子,以后要看到比她還丑的就是頂頂的大美人了,那師兄你照鏡子的時候會不會被自己嚇到呢?哦,我們家沒有,罷了,我還想買個銅鏡呢,正好不買了,我怕你會嚇到……” 方晏始終不曾插一句嘴,以為他說累了就會停下來,但是方祜今日格外興奮,直到回了藥廬也不曾住嘴,推門見到楚姜帶來的幾個護衛正在方壸的指揮下搭著草廬,興沖沖上前就要搭手,好在叫方晏拎住了。 “回來了就先做飯吧,今天人多,別短了誰?!狈綁椎?。 方晏應了聲便將背簍放下,坐在院中半截木墩上擇起菜來。 “女郎,是方郎君回來了?!蔽葜胁刹蓮拇爸幸姷?,便推開了半只窗供楚姜看,“不是沈郎君跟疾醫?!?/br> 楚姜笑里帶了些自憐,靠窗坐在胡床上,“是我心急了,自此去城中來回也要兩個時辰,山里夕陽近,我看著以為天晚了,還當他們要來了?!?/br> 沈當自然不能如此令她牽懷,她只是急著想聽到方壸的定斷。 阿聶看她手指緊合著,便過來攬住她哄道:“女郎,不著急,方先生敢應下,他就一定有本事的?!?/br> “我知道,你去幫方郎君的忙吧,咱們來了不知給他添了多少麻煩呢!” 阿聶欣慰地松開懷抱,眼里心里全是對她的愛護,“好,奴這便去?!?/br> 院里正在忙碌的人看到楚姜出來,三個護衛份份斂眉低眼,方壸看著不知為何又不滿了起來,在庭上慢慢踱步嘟囔起來,“老夫最不喜繁文縟節,見到人就停了手里的活,上回見到這樣的還是在皇宮里,你們想后來怎么著,嘿,齊國滅了,這可真是難以預料?!?/br> 眾人皆是一怔,那三個護衛與楚姜從未獨自會面過,又向來以沈當為首,此舉本也尋常,卻見到他這樣不滿,一時也有些無措。 楚姜笑了一聲,“不必拘禮了,做事就是,近幾日你們先借住在附近農家,白日里就在藥廬周遭搭幾間屋子,往后我不叫你們便不要來藥廬里打攪?!?/br> 三人倍感為難,“女郎,郎主交代過,務必護好您的周全?!?/br> “先有我這個人,你們才有得護,沒有先生,我這個人在與不在都是未知之事?!彼θ莸讼聛?,“沈季甫回來之后再說吧,現下忙碌就是?!?/br> 方壸斜眼看她走近,才是大笑出聲,“說得好,先有你這個人,他們才有得護,你是講道理的,不錯不錯?!?/br> 楚姜對他微曲了身,“言不及義,還要請先生勿怪我在藥廬里放言,擾了您的清凈?!?/br> “不算擾我?!彼_胡床示意她坐下,指著院里各處跟她說道:“我這院子十幾年都是這個樣子,曬藥的,劈柴的……” 楚姜聽得認真,突然感到身邊一陣響動,側頭一看就見方祜拖了張小幾坐過來,正對著她露了一排牙,“九娘?!?/br> 方壸止聲看過來,“去幫你師兄劈柴去?!?/br> 他擺著腦袋,“有聶嬸子幫他了,我聽聽師傅跟九娘說什么?!?/br> 方壸對幼徒顯然是寵溺的,招手讓他到自己懷里來,“我跟她說院里的布置,你想聽什么?” 方祜被他困在懷里,轉頭看向對自己笑得溫柔的楚姜,竟也有幾分羞澀,聲音驟然細了,“我想問問九娘,這身衣裳哪家鋪子做的,我想帶玢娘去做?!?/br> 楚姜失笑,“這不是鋪子里做的,是我家采采做的?!?/br> 她說著叫采采坐下,又調笑起方祜,“我家采采愛吃糖糕,你給她買幾塊糖糕,我正好還有這樣的料子,采采高興了,那料子我就給她做,如何?” 他立時兩眼放光地看著采采,“采采jiejie愛吃什么樣的糖糕?” 采采偎在楚姜身邊,看方壸面色慈祥便笑道:“婢子愛吃桂花糕,做女郎身上這樣的一身要三天,小方郎君只給婢子三塊糖糕就是?!?/br> “當真?”方祜歡呼起來,在他師傅懷里轉了個圈,對著院里的方晏喊道:“師兄,明日做桂花糕好不好?我給玢娘換衣裳?!?/br> 方晏正被阿聶的話圍繞著,聞聲只“欸”了一聲,耳邊又是阿聶的聲音,“往后灶上的活奴也插手一二,不叫郎君一人受累,這諾大的天下,哪有男子為羹湯的道理,郎君你需得自身立起來?!?/br> 他不知該如何應付這樣的話,只是跟著胡答,“自我稍大些便在灶上忙碌了,多謝嬸子好意,往后有勞嬸子了?!?/br> “你還洗衣?” “洗?!?/br> 阿聶倒是無言了,她看著他的臉,又看看他手上擇菜的利落,自己也糊涂了起來,“洗衣好,奴也洗的?!?/br> 等到了灶上,阿聶還想著幫他,卻見他一人圍著那三尺高的灶臺,喂火切菜,如魚得水。 “怪哉怪哉?!彼秃糁此?,正要搭手就被方壸喚住,“這就不必幫他了,他忙得來?!?/br> 楚姜也投了視線過去,她對這藥廬里的人充滿了好奇,又不能多問多探恐叫方壸不喜,沒有病人會去得罪醫者。 所以她看到煙霧繚繞里揮舞鍋鏟的方晏沒有多言,他醫術應當不好,她這樣斷定。 第27章 、醫道 方壸沒有辜負楚姜的希望,見過她自小請的疾醫后只花了三日寫方子,便叫沈當進城去報一年之內能除病根。 這叫藥廬中的采采跟阿聶都喜不自勝,采采親自跑去那獵戶家中給玢娘量了身,連夜趕了身衣裳出來。 阿聶也整日歡喜,剪了幾十塊鞋料子要做布靴。 方祜跟楚姜并坐在一處,盯著眼前的藥爐,“九娘,我可以帶玢娘找你玩耍嗎?” 楚姜好奇他為何這么問,“這里是你的家,為何要問我呢?” “師兄說我們收了你家的診金,就不該讓任何人來打攪,我這幾日都沒魚吃,就是賣魚的大叔沒有來?!?/br> “我沒有那么金貴,我來這里治病,可沒有不許旁人來的道理?!?/br> 方祜眼珠一轉,俯在她耳邊小聲道:“我師兄說,我們惹不起你家?!?/br> 背對著他們切藥的方晏身形頓了一下。 楚姜微不可察地彎了下嘴角,也小聲在方祜耳邊說完,“不怕,我不會告狀?!?/br> “那等你喝了藥我去找她來?!?/br> 細瑣的衣物摩梭,切切碎碎的交談,跟風聲一起,方晏沒有漏聽一處,心下無奈。 “方祜,師傅正在制藥,去幫忙?!彼鹕韺⑶泻玫牟菟幈нM院里曬,路過兩人時叫了一聲。 方祜滿臉地不情愿,“好噢,九娘,我去了哦!”頗有些依依不舍,磨蹭了許久才繞到了后院去。 方晏站在日陽下翻弄著草藥,少了方祜的聲音,院中霎時安靜下來。 采采跟阿聶正坐在一處做針線,見到方晏曬在日光里翻動草藥,阿聶頗覺有些心疼,“郎君,午間日頭毒辣,且打把傘吧!” “多謝嬸子好意,我習慣了?!?/br> “那也不用一直站在那里,翻了回來就是?!?/br> 他回頭笑了笑,跟她說話時毫無不耐煩的情緒,“來回走動多了才是累人,曬半個時辰就好了?!?/br> 阿聶轉身就去西屋里拿了一把傘來,撐開送到了他的手上,“你這孩子怎么還這樣迂傻,什么藥這樣著急,叫你不顧惜身子來炮制?!?/br> 他看到一片陰影過來忙拿住傘向她致謝,“多謝嬸子,是我想得傻了,這草藥是李大叔家急要的,李大叔急著出遠門,今日正好趁著日頭大趕緊曬了,才好叫師傅炮制好了給他送去?!?/br> 說得淳樸,人也顯得老實,俊俏的臉上頗有幾分正氣凜然,看得阿聶越發喜歡,她只覺這樣踏實能干的郎君實在是少見了。 只是方晏沒有看到自己手上那把竹絹傘,水青的傘面上畫著緋色的芍藥。 不知阿聶是故意還是粗心了,楚姜彎了唇角,轉頭叫來阿聶小聲道:“拿那把淺黛的,比這把好?!?/br> “那把是遮雨的,這日頭得曬壞了?!彼@樣一說,就是故意拿的了。 “女郎,方郎君實在是憨實得緊,奴想的是這年歲的年青人,不該這樣子悶著,故意拿這傘臊他一臊?!?/br> 方晏抬頭看了一眼,并沒有被臊到,依舊鎮定地翻著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