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15節
楚曄無奈一笑,拱手道:“實在是再無他法能求得神醫出手,今日入山核對籍賬是真,求您為舍妹診治之心也是真,我遇見您小弟子時他正掛在人家的柴門上,衣衫破舊滿臉塵土,我還當是農戶家的小孩調皮,才出手將他抱了下來,我還未來得及說話,那家獵戶先將我當作賊人喊打喊殺了,若非府衙兩位吏官在,我就要被他的箭給射穿腦袋……” “別說這些沒用的話,我不治,老朱嚇著了你,你問他的罪去,我不管這些?!彼@然不愛講道理,轉頭白了一眼坐在石欄上討好獵戶的小童兒,“走了,回去?!?/br> 那獵戶卻在他說到自己時心下一涼,看向眉眼含笑、衣著華貴的楚郁,心想自己若是落在這樣的貴族子弟手中,定然不能好過了。 然而他也受了神醫多年恩惠,童子也確實是被他掛在門外嚇唬的,此事還真是自己找來的麻煩,便也不想再拖累神醫,心一梗就站了出來。 “這位郎君,我并未傷到你,但是卻是拿弓箭比劃了,若是嚇到郎君,只管問老朱我一人之錯,不要牽連方翁?!?/br> 楚曄看向這行止粗陋的漢子,自然不會怪他,倒有幾分欽佩的意思,淺笑道:“這位兄臺,你并無錯處,此事與神醫也不相干,是我來求神醫診病,抱著童兒也并非要挾,見到神醫卻是驚喜的?!?/br> 說著他便起身跟在神醫后面,童子的臉早已經擦干凈了,還記著這郎君把自己從柴門上取了下來,看他跟在身后還轉身咧嘴一笑,被方壸看見又是一聲罵,“你大師兄就是被這樣的紈绔子弟給活活打死的,眼珠子都被打了出來,掉在了地上,裹了泥巴,滾到山腳下,嚇死了一個小娘子?!?/br> 童子仰起臉,調皮問道:“上次還說是腸子被打出來了,掛在路上拌死一個小孩,這回又變了,師傅,究竟是哪一次說的是對的呀?” 方壸停步,不答徒弟的話,而是對跟來的楚曄道:“不論你家meimei是什么病,我都治不好,徒有虛名罷了?!?/br> 楚曄十分謙遜,“神醫,您是世外之人,必然對塵世無所求,不過若是有些所好,您若肯診治舍妹,不論結果如何,您有任何要求,某一定辦到?!?/br> 方壸諷刺一笑,“我想當皇帝,你幫我當?我想拜相,你家肯幫我?” 楚曄一噎,轉瞬便笑道:“神醫,不提虛妄之事,我能做到的必然竭力而為?!?/br> “那我入藥正少二兩螭龍的角、三錢鯤鵬的刺、一錢麒麟的羽、半錢饕餮的rou,你給我找來?” 楚曄畢竟是跟著父親辯過不少玄談的,也不甘輕易敗下陣來,笑問道:“《廣雅》云:‘有角曰虬,無角曰螭’,螭龍無角,神醫確定藥方無誤?” 方壸眉一挑,嘴角輕扯了幾下,一時沒有開口,只有翕動的胡須能看出來他欲言又止。 童子卻是個看熱鬧的好手,抱著方壸的腿嘻嘻笑,腦門上挨了兩記輕敲。 “記差了,是虬龍的角?!?/br> 這他倒要看能如何作答。 “那神醫要公龍母龍?” “母的?!?/br> “《廣雅·釋魚》云龍之雄有角,雌無角,虬龍有角為公,神醫要……” “記錯了,是公的?!?/br> “那要多大的?入藥需謹慎,大龍?小龍?蒼者?幼者?是要千米長的,還是破殼新生……” “自是越大越好,約老越好?!狈綁状驍嗨?。 楚曄便也緊接著道:“幼龍出角稱虬,老者卻無,神醫莫不再想想?” 方壸不怒反笑,“你這一層層地,給老夫下套呢!不治,不治了!” 楚曄看他提步忙也跟上去,“是我狂妄了,不敢戲弄神醫,事盡真相而可得真諦,故而才多問了您幾句,我家meimei極為懂事,出生便落了癥,多年來家人無有一處不呵護至極,神醫本領蓋世,舍妹半生命途……” “不用跟我說這些?!狈綁缀敛粸樗鶆?,甩著袖子上山,“我入世行醫雖只二十幾年,也看多了人間疾苦,見過下半身沒了還在水上打魚的,見過瞎眼瘸腿還在打仗的,見過在病床上喊一夜的痛第二天照樣去田間勞作的,你家妹子錦繡環繞,鮮花珠玉纏身,不過藥苦一些,身上藥味重一些,也算得上痛苦么?” 楚曄苦笑,“若您說的這幾位,能早些時日遇見神醫您,或也不至于那般,富家貧家,合心才算家,家人苦厄,長幼皆恨不能以身代之,如此不論貧富既是有為之家。醫者通人體百回經脈,當明癥結病狀之因不過出于一身,不言鬼神主宰,應知禍福由人,不言盛衰有命之理,而今舍妹有疾,又知此世尚有人能醫,如何不該盡心?” 方壸沉默了一瞬,袍角被童子扯了扯才復開口,此時語氣也不如先時那般僵硬,“回去罷,老夫曾有誓言,此生再不入世……” “神醫!”楚曄神情懇切,跟他攀起大道理來,“《離合真邪論》言‘絕人長命,予人夭殃’,遇病不治,有違醫道,《徵四失論》曰“不適貧富貴賤之居皆應醫”,而神醫則為一己私怨置病者不顧,是世人之痛,亦是醫道之痛……” “別以為看了本《內經》你就懂醫道醫德了?!狈綁咨裆?,“人有七情六欲,尚辯善惡黑白,醫者便一定要去情絕斷欲,只治病救人?況我已不是醫者,醫德不能束縛于我了?!?/br> “人有七情六欲,醫者是人,自然是人間一人,有仇怨報仇怨,有欲念逞欲念,不與醫道違背,神醫若有恩仇在世,我去為神醫報恩仇,若有欲求達不到,我楚氏合族去為神醫求來?!?/br> 楚曄說完看了他半響,未見他是神色觸動半分,終于情緒激動起來,在山道上踱著步子,看方壸又板著臉,還擺著一副不耐的臉色,便倚著一桿青竹氣笑起來。 “醫者仁心,昔日桓侯不求扁鵲,方而亡之,今有病求來眼前,神醫卻不診,究竟是正邪之錯?貧富之錯?敵我之錯?還是,是神醫一己私欲?!?/br> “神醫您有心病在身,藏于荒林避讓塵世,仇不見,恩不見,如此躲避之態,難道不是那食了醫術之精,只為填己身私欲的碩鼠么?若是從此絕不入世,再不診治富貴,那神醫何苦教養弟子?” 方壸神情微凝,又聽他罵道:“神醫說您已不是醫者,那便當您俗世凡人,往后您的弟子入世您肯不肯許?他有了絕妙醫術,一身本領進得皇宮下得草野,為了您的私欲不診富貴,落得無錢買米您愿不愿?他見到窮人無錢買藥,而他己身卻無余錢去多買缺的那一味,只要幾株銀錢的藥,叫那窮人死于他眼前,您又愿不愿意讓他受內疚之情折磨終身?神醫,既是如此,您又何苦教個弟子?” 童子驚訝得張大了嘴,看著這翩翩公子痛斥之態,怔愣著拉了拉一言不發的師傅,帶了些急切,“師傅,就治了吧,治了郎君的meimei,他罵您了,學醫不是為了治病嗎,為什么不治,師傅?” 方壸放眼看了看胸膛劇烈起伏著的楚曄,轉瞬又移開了眼神,闔眼哽聲,“老夫不通情理,就是不通情理,家傳醫術而已,廢了又如何?這弟子不教又如何?好話歹話老夫都聽不下去,你meimei的病我不愿治,莫再糾纏?!?/br> “師傅,為什么不治,為什么不治?”童子才六歲,他不知道師傅在想些什么,只知道他讀的醫書上從來沒有教他見病不醫的,霎時啼哭起來,“朱大叔說學醫苦得很,叫我不要學了,您就跟我說學醫治病救人,您為什么不救郎君的meimei,您不救,我去救?!?/br> 童子說著便要去搶他背著的藥簍子,一面抹了鼻涕眼淚在他袍子上,“師傅……師傅,我學醫是為了治病救人,這個郎君又不是壞人,您怎么……您怎么不治他meimei?” 他搶不到藥簍子,跌坐在地上,抽抽噎噎委屈地哭了起來。 楚曄上前抱起他,“童兒,你父母何在?我送你回去罷了?!?/br> 而方壸始終冷著臉色,聽到他說這樣的話只是冷哼一聲。 “我沒有,我父親死了,母親也死了,是師傅撿到我的,我只跟著師傅?!蓖颖凰г趹牙?,雙手環著他的脖子,“我……郎君你等我長大,你叫你meimei不要死,我長大了去給她治病,我不聽師傅的話?!?/br> 楚曄的情緒已然平和,輕嘆一聲,將他放下來,“神醫,您若不愿便罷了,只是這小童兒,往后會長成個什么樣子?您這樣的理論,叫人懼怕教出個邪醫來呀!” “郎君,我不會變成邪醫?!蓖幽税蜒蹨I,對師傅有些生氣,還是挪到他腿邊抱住了他的腿。 方壸感受到腿上一緊,才又氣又笑地拎著他的耳朵,“你還想救人,你會寫方子了嗎你就救人?走,回去?!?/br> 楚曄再也不攔,也不再追,作揖垂首送他們遠去了,然而任他姿態自如,實在難掩失望,一時內疚自責不已。 童子一步三回頭地看著他,抽抽噎噎,被師傅又拎了脖子。 方壸才走了幾步,不知為何突然停了下來,“算了,哪日你送你家妹子來,老夫是不下山的?!?/br> 楚曄驚喜不能,當即跪地謝道:“多謝神醫!神醫的大恩大德,我楚曄定盡此身之能已報,神醫有何要求盡管提,我能做到的一定竭盡全力去做,做不到的去求太子殿下、陛下,便不周全,亦達二三?!?/br> 方壸回頭,胡子抖動幾下,“我看你也是赤誠之人,護妹之心感人罷了,治不治得好老夫不敢說,照你家給你妹子請醫的診金給我就是,但是有一個要求你得應了我?!?/br> “神醫請說?!?/br> “往后我,還有我的弟子,有任何所求,若以今日我救治你妹子之事去你家,你楚氏一族,甚至你外祖家,任何人不得應下來?!?/br> 楚曄愕然,“神醫,何故無所求?” 方壸撫須,眼神空遠,倒有幾分世外之人的樣子,“人間之物有盡,而人之貪欲無窮,今日要你送金,明日要你置宅,后日要你謀官,再幾日要坐龍椅,坐了龍椅想成仙,成仙還想捅破天1,老夫是萬萬不敢吶!也不是全然無求,與你家結個善緣罷了?!?/br> 楚曄一時感動不能,當即就要磕頭叩首,被方壸拉住,“天地君親師能跪,我不能跪?!?/br> 楚曄當即一笑,方壸態度也十分軟和了,童子在一邊又高興起來,口中嚷道:“朱大叔,以后等我也治病掙錢了,給玢娘買糖糕吃?!?/br> 跟著楚曄上山的兩個吏員跟那朱獵戶,都看得彈了幾滴淚,聽到童子的話,不待朱獵戶說些什么,方壸倒是笑罵一句:“俗氣,就買個糖糕?!?/br> 竹濤瀟瀟,山道旁的密林深處,簌簌響了幾聲。 方壸神醫微變,卻也不管,只聽楚曄不停地絮絮感激之語。 竹林深處,有幾桿竹子倒在一個著元青粗布短褐的年輕男子面前,臉上被竹葉拂過,無需細瞧,已知粗衣不掩風姿琳瑯,饒是背了藤蘿藥簍,卻若精怪現山野。 只見他眼似寒星,身姿清舉,佇立此間,倒似孤霜瘦雪。 “這下籌謀可就毀了?!?/br> 男子拂去眉上的竹葉,不咸不淡地露了個笑,“廉叔,你們擅自做了這籌謀,還引師傅入局,今日是誰引方祜去朱大叔家的?” “可是方先生他……” “若無師傅,哪輪得到你們找到我?” 余人一言不發,年輕男子再不看他們,背著藥簍離去,行至一寬敞山道,見到一個挑柴的農夫,男子便上前幫著他分擔了半程,那農夫笑道:“小晏,今日又來人了,你跟你師傅今天要不要去我家躲躲?” “這我要回去問問師傅了?!蹦陱娙艘荒樀拇緲?,神情跟他的風姿毫不相配。 農戶道:“你師傅說是去老朱家接方祜了,一時怕是回不來,你先去我家喝口水?” 年輕人便擦了一把臉上的汗,笑著點了點頭。 作者有話說: 1出自我看過的一句諺語“人心高過天,做了皇帝想成仙” 第23章 、上山 自楚曄下山后的第一日,楚府中便開始為楚姜上山做打算了,本說三日就去,又怕神醫覺得他們心急了,又拖了兩日。 說來好笑,顧媗娥怕神醫只是嘴上誆騙,實則裹了身家要跑,仔細問了楚曄好幾遍才心定幾分,此舉也叫楚姜跟她又親近了些。 到了上山這一日,依著方壸說的不要雜人來,便只趕了幾輛馬車上去,一架坐著楚姜跟顧媗娥兩人,剩下的放著一應用物跟給方壸的謝禮,楚曄跟楚郁帶了幾個部曲騎馬護著馬車,沈當也帶了幾人跟隨。 楚姜坐在馬車上,側眼見青林緩緩掠過,有些猶豫道:“神醫說雜人勿帶,他那藥廬也呆不下這許多人,咱們這般招搖,怕是會叫他不喜,不若在半山腰分下一半的人,等親自問了神醫再叫人上去?!?/br> 顧媗娥看她這樣體貼,反而不贊同,滿臉的擔憂,“你是長久打住,只帶采采跟阿聶,還有沈當那幾個,我跟你父親又如何放心得下?便是哪家小娘子出門游玩幾日,隨從仆婦也是十余個,你身邊當用的人,怎么能算雜人?這些人自然不占神醫的地方,在他藥廬左右買幾塊地搭幾間屋子便是?!?/br> 楚姜便道:“我身邊當用的,其實也就是采采跟阿聶,在府里也是她們兩個近身,旁的仆婢都只在我院里做些雜活,沈季甫幾個,我是打算著叫他們護我周全,他們武藝比族中部曲好多了,人少些才好?!?/br> 顧媗娥便道:“那就依你說的,等問了神醫的意思再決定留不留其余的人,偏偏神醫竟不許你父親也來,不然定辯得他再無多話?!?/br> 楚曄在外聽到二人談話,含笑道:“母親不必擔憂,方神醫并非寡合之人,我們敬著他意思來,便不會有錯?!?/br> 顧媗娥便也笑應一聲,“是,畢竟是你求動了神醫,該聽你的?!?/br> 東山不高,勝在廣闊繁茂,故而車馬也行得十分平穩,然漸進林中,林雀啁啾聲也響了起來,而青翠疏凈,地潤花濃,暑夏遭林木遮去泰半,帶著鳥雀歡喧,山中自有一股閑秀之氣。 不知車馬走了多久,楚姜只透著簾子看了半日的景,便見翠微莽然處,起了幾叢云煙,前方再無大道,只幾條小道相引。 “在下方晏,奉家師之名前來迎接,請三郎隨在下前往藥廬?!?/br> “郎君,你騎馬來的呀!”方祜看到楚曄時眼睛就是一亮,若不是被師兄牽著就要跑上前來了。 馬車一頓,楚姜跌在采采懷里,顧媗娥忙將她扶起,“可傷著了?” 楚姜失笑,“母親未免嬌惜得過了?!?/br> 顧媗娥這才放心,嗔笑道:“疼你還不要,白cao心了?!?/br> 車外乍傳來阿聶的聲音,“女郎、夫人,神醫的弟子來接了?!?/br> 采采便接了楚姜一個眼神,微掀開簾子,叫楚姜跟顧媗娥看了過去。 “真是個小童子,跟三郎還這樣親近呢!”顧媗娥看著楚曄下馬走過去后那童子親切地拉住他袍子,便笑嘆一聲,過了一瞬視線才移到方晏身上,又是一聲驚嘆,“這山中竟還有這樣靈秀的郎君,便是穿著那身衣裳,瞧著也不比三郎差呢!” 楚姜跟著看過去,卻只見那人將童子抗在了肩上,正好遮住了臉看不清面容,腳下還放著一捆柴,右手扛著童子左手提起柴便要走,這一番動作實在讓她瞧不出幾分俊秀來,正想著或許一張臉能變了風姿也說不定,就見楚曄與他推拉起來。 楚曄將柴接過放下,又要去抱童子下來,“方兄且慢,待我將家母、舍妹請出來,與你一并前去?!?/br> 方晏面露歉意,將他肩上哇哇大叫的方祜放下,“是我疏忽了,三郎勿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