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占金枝(美食) 第169節
被喚到的梁先生和錢先生自堂下走上了堂。 看著這兩個衣著樸素的中年文士,姜三老爺的心沒來由的一跳,一股不妙之感油然而生:他沒記錯的話,方才那文吏起草判文的時候,這兩人就在堂下開口來著,他當時以為這二位不過是兩個再尋常不過的酸儒,便沒有搭理他二人。 當時他二人說了什么來著?姜三老爺認真的想了想,好在事情并未過去多久,是以姜三老爺很快便想了起來,這兩人當時說的是:“你們當真踢了姜四小姐院子里的假山?” 對,他們兩個問的是那個假山!難道那假山是這兩位的不成?姜三老爺心道。 果不其然,隨著那兩個中年文士的出現,聽堂下又響起了一片“讓一讓”的聲音,人群很快便分了開來,小午帶著兩個姜家別苑的護衛扛著一堆碎石上了堂。 土黃色的壽山石玉料碎裂開來,一側玉料上還有一半的腳印,顯然不是“不小心”而是被人刻意踢踹壞的。 堂下擠擠攘攘看熱鬧的百姓顯然“藏龍臥虎”,各行各業的能人皆有,這碎裂開來的壽山石玉料一抬上來,當即便有眼色厲害的開口道:“是壽山石,不過料子不算上等,這么一座山石算上尋常工匠的人力費用也就百八十兩銀子而已?!?/br> 一聽只百八十兩,姜三老爺和姜二老爺皆松了一口氣。雖然眼下不得已平分,不過一人四五十兩卻還不是賠不起! 聽堂下有人開口一眼便道出了料子的價格,那梁先生和錢先生當即點頭道:“不錯,這料子很是普通,若是尋常的山石加上工匠也只值百八十兩罷了?!?/br> 兩人說話文縐縐的,溫和有禮,在吵吵嚷嚷的堂上倒顯得尤為清晰。 聽這梁先生和錢先生這般說來,姜二老爺和姜三老爺臉上卻沒有半點放松之色,反而神情越發凝重:要是他們沒聽錯的話,這兩個酸儒方才說的是“若是”,這個“若是”是幾個意思?這山石還能不尋常不成? 聽出梁先生和錢先生話里意思的顯然不止姜二老爺和姜三老爺,聽兩人這般一說,當即有人道:“這山石難道還有不尋常之處不成?” 聽有百姓這般說來,梁先生和錢先生當即老臉一紅,不過還是正色道:“對,這山石不尋常!” 這話一出,堂下噓聲再起:他們在這寶陵城呆了這么多年了,倒還是頭一回聽說這山石不尋常呢! 被這么多人用質疑的眼神望過來,梁先生和錢先生當即有些遭不住了,忙求助似的看向姜韶顏。 這話還是讓姜四小姐來說吧! 果然,接了他二人目光的姜韶顏當即點了點頭,回頭看向眾人開口了:“諸位有所不知,這兩位先生來自寶陵文館!” 寶陵文館?哦!那又怎么了?寶陵城的文館尋常的很,幾年也沒一個人去文館里讀書看書的!里頭更是破敗的不成樣子了,這寶陵文館破敗成那個樣子,里頭的石頭又能好到哪里去?還能價值千金不成? 能價值千金這文館早重新修繕了,也不會等到現在了! 第三百五十章 查證 對上堂下百姓的一陣噓聲,梁先生和錢先生臉更紅了。 在寶陵文館那破落草屋呆了多年,日常也就同街坊領居打打交道,被這么多人圍觀這種事還是頭一回遇到,委實有些不習慣的。 不過相比他二人的不習慣,對面的姜四小姐就不一樣了。神情鎮定自若,這幅氣定神閑的樣子一看便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姿態果真同他們這些普通人不一樣。這大抵就是所謂的伯府小姐的氣度了吧!兩人胡思亂想著:果真與眾不同。 姜韶顏并不知曉自己在兩位先生的心里如此與眾不同,只是站在原地對堂上堂下的人說道:“這碎石本是寶陵文館的鎮館山石?!?/br> 這話倒是沒有錯,寶陵文館除了個屋子架子之外,也只有四面透風的窗戶,破爛不堪還缺胳膊少腿的桌椅以及一堆尋常的書鋪子里隨處可見的啟蒙書冊了。 偌大的文館最值錢的便是這壽山石料了,單從石料上來看值個百八十兩吧! 雖說寶陵百姓進文館進的不多,可到底也有不少人經過文館的,這山石就放在文館正中,大門一開,路過的百姓都能看到這山石,并不覺得有什么特別的。說句不好聽的話,就是賊人也懶得偷這不怎么值錢又重又不好出手的山石料子。 至于什么時候文館的山石被“借”到了姜家別苑這種事還當真沒有多少人在意。 統共百八十兩銀子的壽山石料能弄出什么花兒來?還是先前一眼便斷出石料的百姓開口了:“這石料也就值這個錢,除非是什么大工匠做出的物件值些錢財!” 雖說喜歡看熱鬧,可涉及到自己的老本行,又有這么多人看著,百姓自然不敢胡說八道,認真看了好一會兒,才又道:“可若是大工匠的話,不會用這般普通尋常的料子來做活的?!?/br> 畢竟大工匠出手之物皆是入權貴富戶后宅的,上好的料子配上好的工匠才能賣得上好的價格。哪個吃飽了沒事干的大工匠用尋常料子練手?尋常料子的物件哪個權貴肯要?也就只能賣給尋常百姓了,可這價也賣不高到哪里去了。況且不管什么料子,花費的心血卻是一樣的。 既然如此,為什么不直接用最上等的料子? 畢竟這其中的價值衡量傻子都知道該怎么選。 所以,單看這壽山石的料子,就知道不會是哪個大工匠的手筆了。 對這位百姓所言,堂中的姜韶顏點了點頭,道:“這壽山石確實不是出自大工匠之手,畢竟尋常大工匠不會吃飽了撐著沒事做拿這等料子來費心思?!?/br> 得了姜韶顏肯定的百姓聞言老臉頓時一紅,看著站在堂中手足無措的梁先生、錢先生和姜韶顏等人目光中又露出了幾分同情:他本是為了看熱鬧而來的,看熱鬧到一半賣弄了一番學識本事,眼下姜四小姐倒是沒有張嘴胡說八道,反而還肯定了他所言,如此……情況對姜四小姐他們似乎有些不妙呢! 是以想了想,百姓又幫著打了個圓場:“不過料子雖然不好,也不是出自什么大工匠之手,這山石形造倒也有些韻味,興許過些年這雕刻山石的人也會小有名氣也說不定?!?/br> 這話倒也不算什么假話,他便是干這行的,經過文館時也能時??吹竭@文館里的山石,確實弄的不錯,只可惜料子不行,也不是大工匠所造,跟寶陵文館一個樣,不值錢的。 不過所謂的“小有名氣”這等話也委實太虛了,不知道等到什么時候才能有“名氣”呢!對那些郁郁不得志的文人、畫匠、工匠什么的,素日里給個面子都會這般吹噓的。 還在這般想著,站在堂中的姜韶顏神情卻依舊不急不緩,在百姓的噓聲中,她反應始終平靜。 “不過……尋常大工匠不會吃飽了撐著沒事做,這天底下卻有人會吃飽……咳,閑來無聊做出這等事來?!迸⒆诱f著看向眾人,“真名士灑脫不羈,隨性而為,幾十年前,曾有人這般評判一個讀書人?!?/br> 姜韶顏說起這話來心中也有些感慨:同樣一件事,不同的人做來果然是不同的。工匠去做就是吃飽了撐著沒事做,可有些人來做就是隨性灑脫……有些人就是散個步都能被人吹出花來,巧的很,她上一世,就有一個這樣沒什么印象的生父。 能得“真名士灑脫不羈,隨性而為”評判的,這天底下統共也沒幾個,更遑論這個名士的聲名遍布大靖大周兩朝,但凡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便是尋常的百姓都曾聽聞。 “姜四小姐說的真名士是江公吧!” “對??!除了他還能有誰?” “聽說這江公天文地理,無一不知。琴棋書畫,無不擅長,為人更是灑脫豪邁,可說魏晉遺風的表率!” “不是還有說‘河西出了一個江,吸盡河西三百年文才‘的嗎?” “這倒是!反正那江家除了江公之外可沒再出什么厲害人物了!” 說起江公,百姓議論紛紛,都能道個四五六來,畢竟是這般了不得的名士,有人說這可是文曲星轉世呢! 聽著百姓的議論,姜韶顏也忍不住感慨:逝世三十多年了,一提及名字還能被百姓津津樂道的提起。她前世那位生父是真的厲害,只可惜,終究沒什么印象罷了! 確實是個厲害人物,即便沒什么印象也依然影響不了姜韶顏給出這樣的評價。能被他衷情喜歡的,自然也是個美人,這一點,端看她前世的長相便知道了。 只是比起江公的厲害,她那位極美的生母似乎除了美麗柔弱心善之外,卻找不到別的什么令人深刻的印象了。 美麗心善很好,只是柔弱的話……姜韶顏覺得雖不必如方知慧嚷嚷的“力能扛鼎”做個巾幗那般,可至少還是要有保護自己的本事的。 在她看來,江夫人早該同麗夫人等人斷了聯系的,麗夫人大麗小麗那樣的人,那位美麗的江夫人應付不過來的。偏又心軟,被說動了還想接麗夫人母女來京。若非江公在世時搪塞了過去,那時候的長安城怕就是她們的天下了。 不過江公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不忍見美人為難。姜韶顏不止一次的想過,若是她,指不定會瞞著江夫人辣手摧花來著。 畢竟麗夫人這樣邪門的人實在太過危險了,一個不留神很容易傷害到身邊人。 誒!她果然不是什么好人!姜韶顏唏噓了一番,思緒從前世舊事中掙脫出來,看向眾人:“諸位是不是很奇怪我此時為什么會突然提到已經作古的江公?” 正說江公說的興頭上的百姓驀地一靜,頓了片刻之后,有人驚道:“莫非……” “不錯!”不等百姓開口,姜韶顏便看向眾人,神情凜然,“這山石的確實不是什么大工匠雕刻的,而是一個閑來無事經過江南道寶陵城的文人隨手為之,這文人不是旁人,正是江公!” 這話一出,不等堂下百姓有所反應,堂上臉色慘白的姜三老爺當即驚呼了起來:“這不可能!” 開什么玩笑?寶陵城窮鄉僻壤的會有江公的東西?就是扯謊也要有個限度??! 他雖然不懂文人那一套,可好歹也算借著大哥小有身價了,在一眾狐朋狗友,哦不,是知己好友里算是有些眼力見的。 提起江公,這大周百姓有幾個不知道的?傳聞這人是文曲星轉世,什么東西都會,厲害的緊。至于厲害到哪種程度,他是個俗人,不知道那些詩啊,干啊的形容,只知道這人的東西,值錢的很! 一幅畫、一幅字、造的硯、刻的石……每一樣都價值千金,放到長安城里,不論老牌還是新貴的權貴都爭搶的可厲害了。 有一樣江公之物都是掛出去能吹上大半年的,甚至還能當作傳家寶來著。 這么值錢的玩意兒,早進了皇城國庫以及京城權貴的庫房了,這民間還剩幾個?這寶陵文館若當真有這玩意兒,早把這東西供起來了,會讓四丫頭說借就借? 就算不賣這玩意兒,在這玩意兒前立個“江公親刻”的牌子,摸一下一兩銀子,怕是日日都有人過來膜拜文曲星呢! 要有這玩意兒,這堂上兩個掌管會是這般打扮?瞧穿的衣服都磨白了,一看便是兩個窮酸! 覺得“不可能”的顯然不止姜三老爺,就連寶陵城的百姓都有些不敢置信! 他們寶陵城還有這文曲星轉世搞的玩意兒?這怎么可能?要有文曲星轉世搞的玩意兒,那這寶陵城的文館就同茶館一樣出名了。 “雖說我覺得姜四小姐人不錯,可這話……老實說我不大信??!”有人遲疑著開口道,“這可沒聽說過呢!” 這話一出,當即引來不少應和。 不錯!他們寶陵什么時候有這東西了?堂下不少百姓可都是祖輩都扎根在這里的,卻從來沒聽說還有這等事的。 “說來慚愧,身為掌館,我們原先也未曾留意過?!绷合壬X先生對視了一眼,臉上浮現出了一絲愧色,“只是覺得這山石雖料子不好,刻的卻是不錯的。直到今日才發現這居然是江公親制,可我等卻沒有保護好它,是我等的失察!” 搞了半日是今日才發現的,這失察的……稍微有點厲害了!百姓不是沒有意見的,不過比起意見什么的,此時還是疑惑最大。 “你們如何篤定這是江公親刻的?” “可不能空口無憑,涉及江公,怕是一旦吹噓出去,來考據的文人不會少,到時候若發現不是,那可當真要叫人笑掉大牙了!” 比起失察什么的,確定眼前這個料子普通卻弄的不錯的山石當真是江公手筆才是至關重要的。 梁先生和錢先生從懷里取出一本《文館手記》展示給眾人看。 “這是文館三十七年前的手記,記錄的當時掌館正是我二人的先父?!绷合壬f著,指著其中一頁,走到堂前給堂下的百姓以及堂上的文吏等人一一看了一遍。 “上頭記了元宵正月有文士經過文館,恰逢江南道罕有的冬雪,便在檐下避雪。說來慚愧,寶陵文館一直沒什么人,我二人的先父眼見有人避雪便將他請了進來,給他倒了一杯熱茶,與他攀談起來。而后才發現這文士不止相貌儒雅、風姿過人還頗有見地,聽其言談讓人不舍離開。待到離開前,那文士抽出腰間軟劍,雪中舞劍委實風姿過人。他們撫掌大贊,那文士卻收了劍蹙眉道這文館院中空空蕩蕩,缺些意境,他改日送一座山石來。先父不以為意,以為戲言,待過了兩日,卻當真收到有人抬了一座山石入院放入院中。這才知曉他并非戲言,不過人卻并未再見到了?!?/br> 這是山石料子的來歷,寶陵文館里統共也沒幾樣東西,自然要認真記載了。 原本以為今日同前些時日棒打不孝子一樣是家長里短的鬧法,卻沒想到今日可不止家長里短,居然還涉及到了江公這等人物。 最好看熱鬧的寶陵百姓看的如癡如醉,這真是半點不比寶陵茶館的說書差呢!瞧瞧,這不是茶館的江先生都來這里看熱鬧了嗎?指不定今日看了,過幾日茶館里說的就是今兒衙門這里的事了。 “看似戲言卻不是戲言”真名士自然“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說送山石,就送山石了。 雖然《文館手記》里的內容敘述沒有半點辭藻堆砌,描述文字也是平平,可偏偏記錄的內容即便是平平的文字也讓人浮想聯翩。 避雪喝茶,觀雪相談,雪后舞劍,寥寥幾語便足以讓人得窺那位名動天下的名士的幾分風姿了。有堂下聽慣了茶館里英雄豪杰故事的百姓已然信了大半。 不過口說無憑,光信自然沒什么用處,《文館手記》只可參考,卻并不能借用一本《文館手記》便說這山石是江公親自雕刻的。即便這《文館手記》被查證確實是三十七年前的舊物,那又如何?要知道,雖說不少文人畫匠死后方才出名,可江公卻是罕見的生前便成名的人物,與他相關的物件每一樣都是價值千金,哪個能確定你們會不會當年就開始蹭江公的名頭了? 所以《文館手記》并不能作為證據,這里畢竟是衙門,不是茶館,不能大家覺得是什么便是什么。 “《文館手記》當然不能作為證據,只是記載了有這一事而已?!迸⒆诱f著喚了一聲“香梨”,香梨激動的抱著幾本書從堂下跑上了堂。 跟著四小姐果真是鍛煉眼力見的,她都親自上過堂了呢!往后待回了長安也能同幾個要好的嬤嬤吹噓一番了。 拿起最上頭一本《江南道游記》,姜韶顏掀到其中一頁給眾人看:“江公生前好游歷,來江南道次數亦不在少數,甚至還在這里遇到了江夫人?!?/br> 聽多了茶館說書故事的寶陵百姓隨即一陣唏噓:那紅顏薄命的江夫人也是可憐,遇到了天底下最好的夫君,偏偏福薄的很! 好游歷的江公寫的游記也不在少數,江南道的記事自然也有,這本《江南道游記》就是江公親自寫的。 既然是江公親自寫的,自然就不會有問題了。 “三十七年前便是大靖二三一年,”女孩子語氣溫和,聲音卻清冷,咬字極為清晰,在場的百姓和官吏皆聽的一清二楚,隨著翻書聲,女孩子的聲音幽幽響起,“大靖二三一年,姑蘇城以東入小城名寶陵。城內民風淳樸,適逢正月元宵,雖白日未入夜,可滿街燈籠高掛,小城初雪自有一番意境。午時過后,雪大,于城中文館避雪。館主淳樸,邀某入內,觀雪隨談,相談甚歡!雪下一個時辰有余方才停歇,某興起舞劍,館主大贊,某卻覺其內空空如也,遂改日送物以謝雪中贈茶之情!” 不管是年份還是內容,《文館手記》上的內容都同《江南道游記》中的內容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