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不遠處,劉錦榮正笑著與金發碧眼的銀行高級職員談話。 半個鐘前,五點吉時,新船已下水。 黑色船舷沉沉壓浪,御風迎海,富貴榮華俱來。紅彩帶經金剪刀一裁,燈閃不停,各方人馬笑逐顏開。 日本造船商社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經天時地利挑選,與匯豐銀行一拍即合,醞釀出當年的船運巨鱷包先生。幾十年過去,時勢也講輪回,人造大亨挽救疲怠市道,天星船塢成了在漣漪中掀起第一朵浪花的颶風。 屠振邦面上浮了笑意。 許是因為慶典,他有些激動掩藏在心,想自己細細回味。屠戮一生的社團大佬,如今刀鋒貼銹,槍眼積塵,血腥成為歲月勛章,在腦海里熠熠生輝。 命運如潮。 香江江水奔騰不休,淘盡每顆沙礫與金石。稚童常以一次輸贏斷全局,論一生。成人卻懂得勝負有時,衰旺由天。 只要存在時間,世上一切,皆有限期,成王敗寇不過轉眼云煙。 屠振邦臨老贏這一局,就算立即赴死,想來也不算憾事了。 陳姐看得出他眉梢眼角的高興,側著臉,小聲在他耳邊道,“屠爺,恭喜你,今天終于心想事成?!?/br> 屠振邦點點頭,“佛祖保佑,關二爺保佑,我老了,總算能留點東西下來,以后兒孫自有兒孫福?!?/br> “家偉像你?!标惤阌终f,“眼睛與你一模一樣?!?/br> 屠振邦笑意漸深,“真的?” “我什么時候看走眼過?” “前兩日我見他晚飯時牛rou吃得開胃,你今晚煮多點?!?/br> “不參加晚宴嗎?”陳姐疑惑,“錦榮秘書剛剛才來交代,等下六點鐘有晚宴?!?/br> “我最憎吃西餐?!?/br> 陳姐只笑,不接話了。 劉錦榮遠遠望見屠振邦。岳父氣色紅潤,又低調寡言,矍鑠眼波盡露歡喜,是對晚輩今日的安排表示肯定。劉錦榮喝了幾杯香檳,也不自覺地有些興奮,慶幸杜元沒來參與。 這位杜師爺近來脾氣甚大,與他話不投機,估計真來了,肯定要對這場儀式評頭論足半天才能順一順胸口悶氣。 頗有幾分葉世文當年不甘不忿的模樣。 失勢的人總愛掃興。 秘書從劉錦榮身后過,不著聲息交代兩句。劉錦榮意會,和身旁的人道別,又應付記者拍了幾張衣冠楚楚的商務照片,放下香檳杯朝屠振邦走去。 屠振邦沒有起身。 只見劉錦榮站在一側半彎下腰,湊近岳父,“阿爸,等下的晚宴我讓人換作中餐。前兩日潮州婦女會的理事競了一只陳年鹵鵝頭,冠厚rou肥,我特意留給你的?!?/br> 屠振邦聽罷,露了個笑容,“好吧。讓娉婷把家偉接過來,也一起在這邊吃了?!?/br> 話剛落音,劉錦榮手提響起。 他側過身接聽,不到叁秒,神色霎時凝重,眉心擰起,“沒可能的!他今日要上補習班,你有沒有看錯?!” 電話那端的人不敢妄言,一口咬定就是在杜元的碼頭貨物里看見被迷暈的屠家偉。劉錦心臟倏地發緊,音調拔高,“你立刻去救他!我打電話報——” 他突然把目光轉到屠振邦身上。 屠振邦頓時覺得不妥,抬眼去看自己女婿。劉錦榮似是想到了什么,咬緊牙關,一字一頓,“你想辦法帶走他,我現在就趕過去!” 屠振邦問,“發生什么事了?” 劉錦榮胸膛起伏,難以維持過分克制的語氣,“阿爸,杜元綁架了家偉?!?/br> 屠振邦眼內掀起駭然的浪。 他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話。杜元?他敢?不過是天星船塢給了劉錦榮,他手頭其他生意尚未有定數,杜元心急至此了?這些年,他拿葉世文壓緊杜元一腔亂火,也不見杜元做出過這種大逆不道的事。 屠振邦手心攥拳,低聲道,“他現在在哪里?” “九龍碼頭?!眲㈠\榮還想說,電話又響起。他緊張接起,是屠娉婷哭著求救,“錦榮!有警察打電話給我,那兩個保鏢被殺了!我打電話去補習社問,老師說家偉被認識的人帶走了,怎么辦??!” 劉錦榮脊骨一寒,強忍恐懼把電話遞給不肯相信的屠振邦。 屠振邦接過,聽見屠娉婷哭得慌亂無措,不停地問家偉被綁架了怎么辦。 他沒應話。 老邁的一只手,微顫著把電話遞給陳姐去處理。屠振邦重重吐了口氣,再次抬眼去看劉錦榮,經歲月風霜洗刷過的老目,此刻海嘯滔天,兇意四起。 “確定是九龍碼頭?” 劉錦榮咬牙道,“鄧叔親眼見的?!?/br> “你無端端派鄧叔去九龍碼頭?”屠振邦老目一斂,“錦榮,那是我的地盤,你想做什么?” 劉錦榮不答,卻沒有別過眼,惱火地直視屠振邦,“你不如問一問杜元,他到底想做什么?阿爸,那個是我兒子,我會拿自己兒子的命開玩笑嗎?!” 屠振邦胸膛傳來鈍痛,是對孫兒安危的擔憂與害怕。他只剩下屠家偉這點血脈,屠娉婷雖在備孕,但她和女婿的年紀擺在那里,也不是說懷就懷的。 “我知道你想報警,但那個是阿元,不能報警?!?/br> 劉錦榮不忿,“阿爸——” “碼頭的貨運公司在我名下!”屠振邦雙眼怒睜,“你確定要報警?” 劉錦榮臉上兩片厚闊鼻翼,隨呼吸劇烈舒張,卻沒有反駁。 “我與你一起去,帶上槍手,所有人都要聽我吩咐。杜元不敢亂來的,他只想要錢而已?!蓖勒癜钛蹆攘髀恫蝗葜靡傻耐?,“那個是我的孫子,你以為我會不顧他嗎?在這個家,要動手,怎么動手由我來決定?!?/br> “錦榮,別忘記了,杜元本來就姓屠的!” 屠振邦直接站起,不理會劉錦榮的陰沉臉色,疾步往外走去。 △△△ 葉世文隨卸貨的船員一并離開,躲在集裝箱角落,剝掉套在外面的搬運著裝。 他悄然穿過堆迭得高高低低的集裝箱,從小樓后面爬上二層樓高的水泥天臺,蹲坐于半人高的圍擋下。 這處是屠振邦舊時用作碼頭辦公的臨時建筑。 下午五點半,一樓內,沉默的杜師爺沒有出去點貨。 他心情不好。屠振邦的貨越來越少,這些年不是靠自己暗里cao作,光憑酒吧與自己的零星投資,哪里夠他揮霍? 明日一早,各路頭條又是劉錦榮那個禿頭佬。天星船塢不過是一個起點,屠振邦老驥伏櫪,腦筋靈活,他的商業帝國不用叁五載就能在紅港站穩腳跟。 到時候屠娉婷聽話再生兩個,自己就只能坐到屠振邦七十大壽的壽宴角落了。 杜元越想越不是滋味。 葉世文仰頭,瞄了眼自己提前準備的那臺車。 下車前,他再一次檢查了藏在駕駛位下的物件。那日與關紹輝通話結束前,他厚著臉皮開口,“輝哥,借幾十個(萬)給我?!?/br> 關紹輝只笑,“剛剛不是還挺大方,把值錢東西都送女人了?我可以借,但你要還?!?/br> “如果我還有命,就還你港紙。如果不走運沒命了,你百年歸老下來,我還你陰司紙?!?/br> “衰仔,是不是要現金?” 那臺廢舊汽車,混在一片貨車中間,毫不起眼。傍晚將逝,仲夏暑熱經海風過濾,連汗水都黏膩起來。 他知道杜元的卸貨驗貨步驟。杜元也犯懶,往往夾裹私人黑料的都會放在最內處,先陸續清點一圈,外圍那些不重要的外貿貨品大多堆迭起來,敷衍了事。 這批貨量不多,叁個保鏢在懶散盤點。 一個鐘前,葉世文混入搬運工人里。碼頭工人都是壯漢,葉世文在其中并不顯眼。他用一個垃圾桶裝著昏迷被捆的屠家偉,借貨物遮掩,撬了杜元擺在最外圍那箱貨。把屠家偉與貨物對調后,葉世文又推著垃圾桶離開。 他沒有蓋起那箱貨。 劉錦榮的人果然來得很快。 葉世文掀眼去看。一看便知全都是沒混過社團的人,身手敏捷又如何?只開了一臺車,帶四個人,如此疏忽,看見屠家偉時興奮得像撿到錢。 注定失敗。 不到五分鐘,他們行跡就暴露了。 槍聲四起。 劉錦榮的司機尚算醒目,第一時間讓兩個人護緊自己,把昏迷的屠家偉抱上車。他揚長而去,黑色車身化作一抹經風吹散的云,很快轉彎消失。 葉世文撥出號碼,“車牌尾數GU8,黑色,往尖東方向去,五分鐘內截走它?!?/br> 電話那頭已聽見車輛啟動的聲音。白少華問,“文哥,人怎么處理?” “做掉那個司機,你帶走屠家偉,先躲起來?!比~世文又補充一句,“B仔,這次真的不要回頭,我自己解決?!?/br> 白少華離開了紅港,又忍不住回來。他做了個手術,把多余的六指切掉,如今與常人無異,說自己再也不會因為這只手指招來禍端。 關那只手指什么事? 葉世文自己清楚,禍從何起。 “文哥,我等你今晚飲燒酒?!?/br> 葉世文只笑。 白少華掛斷電話。 杜元聽見聲音,拿起槍就沖了出去。平平無奇的一個禮拜五,他只帶了幾個貼身熟悉的人來九龍碼頭,根本沒想到會出事。 一陣激戰過后,對方的人全軍覆沒。杜元折了叁個保鏢,只剩下兩個人在翻閱尸體檢查身份。 杜元厲聲問,“是誰的人?” “不清楚!”梁榮健踢開那具尸體,轉身就走,“有一個逃了,我現在開車去追——” 一聲槍響自耳際擦過。 梁榮健邁出去的腿還沒站穩,人已倒在地上,腦門一個汩汩冒血的槍眼,生命從紅色孔洞鉆出軀殼。 另一聲響又從右邊掠過。 最后一個保鏢倒地不起。 杜元心中大驚,立即就近蹲到木箱暗處,借貨物遮擋自己。他冷汗直冒,拿出手機準備叫人—— “杜師爺?!?/br> 杜元一怔。 “放下手機,你摁一個鍵,我就打你的手一槍?!比~世文站在制高點,用狙擊槍瞄準,俯視那個以為避得開視線的人,“扔掉手槍,站出來?!?/br> 杜元一動不動。 恐懼與憤怒同時從心底涌現,他知道這把熟悉的聲音是誰。 暗地里他也設想過,若生擒葉世文,該如何折磨他至死。那些陰暗齷齪的伎倆,總是激發他無窮無盡的勝負欲。男人這種生物,天生就比女人小氣。幾千年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學不會坦誠與尊重,更遑論彼此之間的欣賞與支持。 每個成功男人的背后,是成千上萬個不忿氣的失敗男人——為什么不是我?他有的,我明明也有! 也許你的不夠大呢。 此處指的是腦子。 他們做壞事時確實湊作一堆,但分好處時經常大打出手。 杜元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和葉世文只有你死我活這條絕路。許是他第一次摸葉綺媚的腰,又或是他第一次阻止陳姐深夜送面,葉世文有過那些怨氣沖天的眼神,卻隨年歲漸長學會了遮掩與粉飾。 義兄義弟十數載,絕無半點真情真意。 只是他一直占上風,怎會料到有今日。 葉世文失去耐性,沖杜元手側開了一槍。砰地一聲,子彈深深陷入旁邊木柜,杜元耳邊嗡鳴,他立即把手機拋開。 “放下武器,站出來?!?/br> 杜元咬牙,“我站不站出去都會死!” 諾大的碼頭,無際的海面,零零星星浮著幾艘船,今日泊岸的貨物不多。天星船塢公司在葵涌碼頭新船下水,大嶼山有了新機場,離島區與荃灣區之間準備填海建造迪士尼樂園。 人人都去湊新的熱鬧。 九龍碼頭,已不是往昔的九龍碼頭,以后只會以客運為主。 任何繁華都會變遷,終成一個城市痕跡,烙在這片島嶼,靜靜地供途人與舊人穿梭緬懷。 杜元的聲音在這個人少船稀的碼頭,顯得單薄又恐懼。 葉世文笑了,“死到臨頭,連面對我的勇氣都沒有?杜元,你這個【師爺】的招牌還要不要了?” 師爺,不過兩個中文字,卻在葉世文牙際兜轉一圈,生生嚼碎杜元的自尊。 杜元聽罷,氣憤交加,頓時站了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