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程真搬去觀塘道附近的一幢老舊居民樓。 兩室一廳,間隔成四間小房,全體租客共享一格廁所。本就逼仄的客廳,擠得像所有家具自帶血緣關系,首尾相連,親親密密。若賊人進屋,都不知從何劫起。 程真租下靠近廚房那側的次臥。 她在老明大押典當了所有珠寶首飾。遞出的時候面無表情,又突然想起什么,扣下一條從未戴過的鉆石項鏈。 是別人拿來討好葉老板的玩意,他轉贈給了程真。葉世文得勢后,大把人投其所好,珠寶首飾,香檳美酒,恐怕還有靚女隨侍。 分手了,把他想得壞些,這樣自己才會好過。 店員抬眼一瞄,“識貨喔,這條卡地亞,換作是我也不舍得賣掉?!?/br> 程真回視店員,“其他的,你看下值多少錢?!?/br> 離開老明大押,程真趕去銀行,把所有現金存入。 她搭上渡輪,過了海。2月底,寒冬轉寒春,亞熱帶氣候的海島,蔥翠不變。頸上掐痕太深,久久未褪,白色圍巾兜住程真蒼白的臉,青天白日,她幽幽如魂。 暖陽打在浪上,無形的光生出了骨,隨風四處亂捅,程真覺得刺痛,瞇起眼。 她來到灣仔修頓球場附近。 二十年前,修頓球場的看臺上下,過道里躺的都是道友。日吸夜吸,把紅港的紙醉金迷與慘淡庸碌從鼻入肺,滲透顱底。其實很多人不知道,道友不一定貪圖性欲。那一味快樂,好簡單,連活塞運動都不用做,暈暈地,日復一日,懶得動彈。 那些不吸食的正常人,反而還在貪這貪那。 珍饈百味,有時候比四仔可怕。 麥笑琪跑著過來了。她穿一件長風衣,淺灰色,束在腰上分外窈窕。許是工作忙碌,人瘦了些,跑動的時候如鹿躍輕盈,臉頰紅撲撲,盛滿笑意。 她在灣仔莊士敦道一間私人診所做前臺接待。 “衰女,這段時間去哪里了?”麥笑琪在程真面前停下,喘順氣才開口,“現在才舍得來找我,我試婚紗都沒人陪?!?/br> 程真抬手替麥笑琪掖了掖臉頰旁的碎發,麥笑琪一怔,然后笑了。 “你跟我去診所坐下,我午休同你食飯?!?/br> 程真搖頭,“趕時間走啊,沒空?!?/br> “忙什么?白天又不用開工?!?/br> “我辭職了?!?/br> 她不敢出現在T-top。 麥笑琪略微睜眼,“換酒吧了?” 程真只笑,“嗯。下個月我沒空去參加你婚禮,鄉下有事,我要回內地一趟?!彼龔目诖统鼋q面長盒裝著的那條鉆石項鏈,“人不到,禮要到。Maggie,新婚快樂,祝你早生貴子?!?/br> 麥笑琪難掩眼角流露的失望,接過飾盒。 打開一看,她睜圓了眼。又抬頭詫異地望著程真,視線在人與禮之間來來回回,慢慢有些酸意涌現眼內。 這個衰女,竟然記得自己當初那句抱怨。 “你哪里來的錢?買這么貴的!”麥笑琪嗓子堵了,扯著哭腔說,“傻女來的,送那么貴做什么,你不用買樓啦?不用為自己退休做打算??!” “一條項鏈就能換一套樓?如果有這種好事,那你快點給回我?!?/br> “當然不行!送給我就是我的了!” 程真猶豫地問,“阿力,最近對你好不好?” “他敢對我不好?打扁他!”麥笑琪斂起淚光,笑得開朗,“那間屋收樓了,簡單裝修過,婚禮那日就安床入住,你過段時間來坐啊,我煮飯給你吃。阿力現在很聽我話,裝修都是按我想要的去做。你放心啦,男人嘛,有時候調教下也算是情趣……” 程真憶起麥笑琪每次分手那副要殺人的面孔,哭到花容失色,雙眼浮腫,恨不得找個厲害神婆對世間渣男猛下邪降。 現在的她,比以前可愛。 不是愛情滋潤,而是自我釋懷。 麥笑琪手提電話響起。對面的人似乎十分不耐煩,她臉上浮現尷尬,只好不停溫聲應和,“是,是,我現在就回了,來月經啊,我出來買衛生巾而已?!?/br> 程真見她掛斷電話,才開口,“趕時間就回去吧,我也要走了?!?/br> 麥笑琪微撅起嘴,顯然不舍,“那你從鄉下回來,記得找我?!?/br> “嗯?!?/br> “走啦?!?/br> “拜拜?!?/br> 麥笑琪沿原路小步跑回去。 程真目送她消失的背影。少時在德瑞國際中學念書,band 1級別,周遭同學非富則貴。十來歲青少年,真心也隔淺淺肚皮,聽聞曹勝炎失勢,見到程真避之則吉。 后來被迫闖蕩社會,也只有麥笑琪這位真心人,落魄時伸出的援手,足夠惦記一生。 Maggie,恐怕我們再也沒法見面了。 我盼你永遠幸福。 △△△ “這支多少錢?” 油尖旺金巴利道,香檳大廈斜對角窄巷士多店。柜臺邊坐著一個頭皮刺青的男人,唇角銜一支迷霧繚繞的煙,又抬眼去掃視程真,“2萬5?!?/br> 程真輕笑,“我看上去像水魚?1萬8?!?/br> 她摸過這款槍,在太平山頂。 葉世文說的是2萬。 男人猶疑幾秒,才開口,“靚女,現在不是街市買菜,沒人像你這樣砍價的。你想要的話,2萬?!?/br> “2萬的話,送子彈?!?/br> “……你真以為我是賣菜的?” “不送?那我找其他人了,反正整個油尖旺又不止你檔口賣槍?!?/br> “拿去,拿去!記得介紹老友過來買,我什么貨都有?!?/br> 程真把槍放在闊身牛仔褲口袋,又用外套下擺遮住。她付了錢,從旺角道轉入花園街。 洪正德沒辦法從慧云體聯帶走程珊。 “珊珊現在安全嗎?” “安全,她們那群學生一直有差佬守住?!?/br> “德叔,想辦法幫我帶走她?!?/br> “阿真,不是我不想幫你,我的老頂(上司)插了另一組人去盯慧云體聯。萬一被他們發現我帶走程珊,我很麻煩的?!?/br> “一間學校而已,為什么要封這么久?到現在還沒盤問完嗎?” “曾慧云不肯配合,我也插不了手?,F在無論是馮敬棠失蹤,秦仁青被捕,所有案情的關鍵,就差一個知情人站出來推波助瀾?!?/br> “你想講葉世文,是不是?” “你是最后一個見過他的人,而且,他那晚不忍心殺你……” “洪sir——”程真嘴角扯出個冷笑,音調也低下來,“想做交易要有誠意,你這樣是不行的?!?/br> “珊珊那邊我沒辦法?!?/br> “那葉世文我也沒辦法?!?/br> “你!”洪正德氣急,“是不是一定要這樣?” “你說呢?” “……再給些時間我?!?/br> “你要保證她毫發無損?!?/br> “行啦,我自己沒去,我也派個小的在那里盯著?!?/br> 程真聽見他應下,才松了口氣。想到一些事,她問道,“這次……還有一個遇害的人,叫徐智強,你知道嗎?” “葉世文那個馬仔?失蹤了,找不到人,估計被杜元劏了?!?/br> 程真舉著電話,立在原地。 記憶里有人不停喚她“阿嫂”、“阿嫂”。那次帶她去油麻地,徐智強滿臉得意神色,吹得那個神婆法力無邊,差點以為是他親戚。 她知道馮敬棠待葉世文不好。 但徐智強不是。 始終相識一場,胸口涌動的是后悔抑或內疚,程真分不清。太陽xue陣陣刺痛,她扶緊身旁的欄桿,人影斜躺在石磚路沿,顯得有些乏力。 對面鋪內有一雙眼正盯著她。 她卻沒發現。 “你認識他?”洪正德聽見程真沉默,“他家里還有兩個弟弟,父母不至于無依無靠。這種人跟著葉世文哪會有好路走?今日不死明日也要死,下場一樣的,你還是先想辦法找出葉世文吧?!?/br> 程真不答,把電話掛斷。 她不知道葉世文身處何方。 以前嫌他黏人的時候,他偏要在自己面前招搖,臉皮比墻厚。如今夜半淺眠,翻一個身,被衿竟然會有溫度落差。 失戀又不是天塌。 頸上淤青早已痊愈,心里淤青為什么不肯消除。 花園街的檔口,密密麻麻,像羅非魚身的鱗,緊得水擠不入,又內藏章法。街頭賣球鞋,街尾賣花圈,繁華鬧市,有種催人去死的荒誕錯覺。 這一個月來,杜元的電話沒停過。 “阿真,玩失蹤?你避了我多久?” “杜師爺,你還打得通我的電話,又怎么算是失蹤呢?” “出來見一面,有事問你?!?/br> “有什么事不能電話里講?” “你心知肚明?!?/br> “我現在沒心情見人?!?/br> “怎么,葉世文割花了你的臉,不敢上街?”杜元輕笑,“你已經不是15歲了,現在要找你確實很難,但我也不是沒辦法?!?/br> 程真語氣低下來,“幾時,哪里?” “后日下午叁點,永盈冰室?!?/br> 報紙刊登一則盛大公告,劉錦榮成為天星船塢公司股東之一,兼任行政執行官。 秦仁青與楊定堅變作階下囚,涉案金額大得街知巷聞,仿佛每位港人都在他們身上虧過錢一樣唾棄他們。 程真看到的時候,才明白所謂的日本造船公司,不是1633,而是天星船塢。翟美玲的尸身在南丫島被發現,想想她也是個可憐人,好日子沒過幾天便香消玉殞。 劉錦榮接受采訪時,風光無限。 他聲稱本次認股是為了振興紅港經濟,企業要有企業的社會責任感。天星船塢公司將提供逾兩百個新增崗位,鼓勵失業市民重新就業;每年要將所得的百分之五用作慈善投入,與政府部門協作完善市政交通系統;有意收購閑置、廢舊用地股份,打造全新總部大樓,為盤活紅港地產奉獻綿薄之力。 他只差把兆陽地產四個大字說出口。 葉世文逃了,兆陽這口肥rou,屠振邦沒叼住,看來很生氣。 于是正經媒體直接爆料:深水埗舊改純粹子虛烏有,是個別地產公司為了炒高周邊樓價,四處作惡宣傳。 一經傳出,比兆陽競地那次更加沸騰。 沸騰的是民怨。 連話語權都掌握在財富階層,我等閑人如螻蟻,地產發展商捻一捻指,叁代積蓄直接填海。買樓就是為了升值,現在跟我講沒得拆,還沒得升? 簡直是滅門之災。 我要求開發商回水!我不買了! 銀行擔憂地皮價格貶值,唯有遣融資監管律所的代言人關紹輝律師出來解釋:兆陽地產資金一直接受合法監管,并無任何程序及實際層面的損失。暫時停工只是因為決策層身體抱恙,與坊間傳聞的秦仁青洗錢案、深水埗舊改策劃毫無瓜葛。 短短一個月,又多了一塊閑置爛地。紅港嘩然,輿論翻天,人人各執一詞。 你信兆陽沒事?是因為你計劃買樓。 你想兆陽出事?是因為你沒錢買樓。 其實什么都沒變。 日出紅港,日落維港,不就是莊家輪換,賭徒來去嗎? 程真深思不了太多,只覺倦怠。杜元不知第多少次約她出來,幸好她也少用電話,斷電關機當作避世。只是推叁阻四至今,不得不赴約。 再不出現,他絕對會搜刮全港,到時候就不是這種待客態度了。 程真邁入花園街的永盈冰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