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找我這么急,有事?” “葉世文……”程真竭力穩定聲音,卻始終很沙啞,“他出事了,應該是杜元做的。我現在隨時會有危險,我要帶走珊珊……” “你知道今日發生什么事了嗎?”洪正德打斷程真,“秦仁青與屠振邦期貨公司那個cao盤手楊定堅涉嫌違法做空期貨,已經拘捕了。秦仁青的黑錢有一部分流入了馮世雄賬戶,慧云體聯在他名下,我們已經派人去查封,所有拿過獎金和獎牌的學生都要留校接受調查?!?/br> 程真吃驚,“秦仁青出事,屠振邦與杜元他們沒被抓嗎?” “沒,他們兩個證據不足?!?/br> “那……馮敬棠呢?” “怎么突然問他?” 程真噤聲。她猛地意識到事情沒那么簡單,脊骨一寒,又道,“我要立即帶珊珊走,德叔,當我求你最后一次?!?/br> “現在很難辦到?!?/br> “你要多少錢?你開價,我可以去湊?!?/br> “阿真,不是錢的問題。你放心,里面都是差佬,沒人敢碰珊珊的?!?/br> “我真的要帶她走?!背陶嬲Z氣很急,“我幫杜元放過竊聽器,葉世文發現了,差點殺了我?!?/br> 洪正德怔忡幾秒,又改口,“那你等一等吧,我想想辦法?!?/br> 程真一夜無眠。 她倚坐衣柜前,冰涼磚面與心底同溫,又凍,又痛,分不清哪種感受占上風。 前一日,他們還在zuoai。這次他也講溫柔,被情欲染深眼色,還有些奮力的喘,不停低低喚她名字。 “真真,真真……” 體內愈漲,潮水漫過無邊的堤,洶涌似海嘯。仿佛只有他能給,只有她能受,貼得那么近,氣息癡纏,野獸的濕潤鼻頭,在彼此毛發中深深一嗅。 示愛其實不用開口。 程真苦笑。笑自己太天真,以為情愛可以靠扮演,搭上身家性命,換來一片狼藉。她就是這間窄屋,被葉世文徹底搗碎,破開的窗灌進所有寒風。 心都冷了。 他該怎么辦?打算逃去哪里?會不會死于非命? 她已喪失關心資格。 直到街外人聲車聲漸漸密集。下樓上班的八卦街坊,又一個接一個往她屋內瞄。程真站起來,套一雙厚襪,踩過碎片較少的空隙,關了客廳大門。 痛定思痛,這里不能再住。 程真換上長褲長衫,又添一件厚外套,穿入運動鞋。不是第一次逃命,也算有經驗??焖偈帐胺奖銕ё叩囊挛?,清點證件,珠寶首飾用布袋裝起。 她需要更多的現金。 門外突然響起過分猛烈的敲門聲。 程真嚇得一怔。 “開門!我是房東李生!” 程真稍稍回神,踏過一屋廢物,打開了門。 房東夫妻一大早黑著兩張寡薄的臉,眉梢不滿吊上頭頂百會xue,瞪著眼,生怕程真看不清楚他們在憤怒。 看來有人通風報信。 “程小姐,你搞什么?!”李生率先從程真身側邁入屋內。一眼盡覽,除了四面墻,無一處完好,“我租給你,不是讓你拿來玩的!” “不好意思?!?/br> 程真開口,被掐過的喉頸發不出好聽聲音,像濾了厚厚一層黃沙,很啞。 “這張沙發我才買了六年。這里,這個窗,你不打爛至少還能用十年!有沒有搞錯,連門都敲穿了?!” 李生瞥見門板的凹位,氣得像那一棍敲凹他的瘦薄胸膛。 李太卻沒說話,一雙常年cao勞的泛白魚目,直直盯緊程真頸側指印。淤青夾深紫,重手得讓人咂舌。沒想到這位貌不驚人的女租客,也敢玩到半條福華街都通了天。 有錢佬果然不是正常人。 程真扯了扯衣領,眼角帶風,與李太對視,逼得她把目光收回去,“要賠多少?我今日就走?!?/br> 她懶得解釋,只想快點離開。 李生拔高音量,“我一早就猜到你要退租的了,今日就走?那我要扣起你一個月押金!” “扣吧?!背陶婷鏌o表情,“你敢扣我押金,我立即去舉報你公屋轉租?!?/br> “你……” 李太立即摁下老公的手,又湊到他耳邊嘀咕,“哎呀,不要跟她計較了!你沒看到她頸上的疤?那個男人兇神惡煞,等下帶人上來搞事就麻煩了!” 李生不再吭聲,開始在屋內盤點。半個鐘后報了個數,程真一聽,與押金相抵,不算太夸張,便認了下來。 她背起唯一行囊,用圍巾遮住頸上痕跡,直接從屋內踏出。 尚未邁下叁級步梯,就聽見李生打電話,“是呀是呀!你下午可以過來看房了!一房一浴,格局開闊,離小巴站還很近呢!” 掃帚開始清掃碎片,嘩啦嘩啦,極其不滿的音調。 程真還想再回頭看看。曾經也是與珊珊煮過飯,抱著睡的屋子。那張床,也承載過幾許美夢,幾許憂愁,與她停不下的疲倦。 為什么人會需要有個家? 因為來處不可尋,終點太無常??傆腥艘_,歇著歇著,便不走了。不走的人多了,志同道合,歡喜怨懟,順水推舟,也湊作雙雙與兩兩。 家,寶蓋頭作xue,內養一只長吻大腹的豬。能遮雨,能御寒,有食祿,有煙火。 一間屋,一個伴,便一世了。 要到這般田地,才會恍然大悟——原來尋常人生,最是難得。 程真不敢回頭。 下來一樓,迎面的風吹走她難為人道的傷感,凍出叁分清醒。甫一轉彎,就見到出院回來的黃姨,與攙扶著她的張欣園。 黃姨鮮少穿得這樣艷。大紅燈芯絨外套,說不清引人注目的是色澤還是俗氣。若不是手上纏緊紗布,程真根本看不出她剛出院。 喜慶得該去參加宴飲。 “阿真?”黃姨抬頭,見到一身行囊的程真,“你要去旅行???” “我要搬了?!背陶嬉暰€在黃姨受傷的手停留幾秒,“聽阿園說你入院,還好吧?傷到手了?” “放心,沒事才能出院?!秉S姨掃視這幢陳舊大廈,眼珠轉動,幾抹游弋的光切換不停,嘴角竟輕輕上揚,“是要搬的了。這邊快要拆除改建,我們也在找房子搬?!?/br> 程真問,“打算住去哪里?” “阿園學校附近?!秉S姨側頭去看不發一言的張欣園,另一只沒受傷的手搭在女兒臂彎,“貴是貴了點,但是環境好,鬧中帶靜。阿園念書辛苦,我住過去還能時不時給她煲些湯水補一補?!?/br> 張欣園半低著頭,目光只停在程真穿球鞋的腳上。 她今日似乎變回那個初見時的真真姐。 程真沒再問,只點頭當作道別??赡苁亲詈笠淮闻雒?,這兩母女從她身旁走過時,程真竟有些不舍。 她回了頭。 卻發現與那日救下黃姨的背影,無法再重迭一起。 明明這次傷勢更重,黃姨腰脊偏挺得格外筆直,離越遠,越清晰。體內那個衰老靈魂與神明作了交易,回光返照般重獲新生。 程真離開福華街。 她不知道,黃姨左手斷了叁指。她也不知道,擔架布料扎實,要用機器切割,再縫接。她更不會知道,黃姨在送院途中,第一時間不是打給張欣園,而是保險經紀。 市道好,買樓。 市道不好,買保險。 傷殘津貼,退出崗位還能保留勞動關系,額外附加保險賠金,簡直是叁重厚禮。那間浸會大學旁邊的公寓,是黃姨這世人住過最舒服的屋。 她知道,這是她應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