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送新年禮物的時間到了?!背陶孢f上親自包裝的禮盒,“吶,你自己說要這款的,不退不換?!?/br> 程珊雙手伸過茶幾,即將摸到禮盒,笑得眉眼彎彎,“多謝家姐!” 程真突然收回,“只有一句多謝?” 程珊撅嘴表示不滿,又立即奉上討好的話,“祝家姐新的一年,財源廣進,身體健康,萬事勝意,龍精虎猛,早日出嫁……” “停!收回最后那句?!?/br> “好話不收?!?/br> “那句算好話?” “當然算,能做我姐夫的,勁過特首?!?/br> “好的不學,學這些油嘴滑舌?!?/br> 這回程珊終于拿到禮盒。紅底黃邊的彩帶是歪的,光滑輕薄的包裝紙是皺的,收口位置看得出剪刀功毫不熟練,似一個醉漢在勉強自己走直線。 物輕情意重,叁流包裝,一流心意,程珊拆得格外仔細。 她要連包裝紙也保存下來。 “哇——真的是寶麗來!” 程珊興奮得捧著相機在沙發彈跳,老舊彈簧一上一下,為她動作伴奏,咿呀叫喚少女如愿以償的快樂。 “不要跳啦,樓下會投訴的?!?/br> “家姐,快點!快點坐過來,我們合影第一張!” 程真坐到程珊身旁,倚著meimei,特意伸手攏了攏頭發,“我要看哪里?我還沒洗臉呢?!?/br> “看這里,不用洗臉啦,這樣才有朦朧的美?!背躺菏种篙p點鏡頭位置,腦袋挨在程真臉旁,“拍了喔,1——2——3,笑!” 相機吐出照片。 “給我看下?!背陶鏈惿锨?,對著浮現出來的畫面有些不滿,“衰女,你是不是故意躲我后面,顯得我臉大?!?/br> “哪有大?”程珊放下相機,伸手在茶幾底四處翻找記號筆,“以前茵姨還叫你肥妹豬呢,現在瘦得只剩一對胸?!?/br> “誰教你這樣講話的,叛逆期到了?好粗魯?!?/br> “事實嘛,兩姐妹不要計較啦?!?/br> 程珊找到記號筆,在相紙背面寫上日期時間,還畫了個心。 聽見程珊提起林媛舊識,程真重新舉箸,心不在焉地夾著冷了大半的飯菜,挑半天也沒送進嘴里。 除夕夜,炮仗聲未至,煙火氣甚重。 好過難過也要過,肥年瘦年又一年,縱能委屈364日,卻不能虧待今夜。福華街連管教孩子的聲響都低了,偷神龕大桔的衰仔也只挨了一記雞毛撣子的打。 家家戶戶,一張四方木桌,支起,放平。辨不清顏色的抹布在桌上涂一層濕氣,拭凈花生殼瓜子碎,捧出一個個薄底白瓷碟,盛滿年關才有的滋味。 菜檔銷路最好的是生菜。生菜生財,滾水焯熟,蒜末炸至焦香,鍍了鑊氣,蠔油澆淋,便是一味【和氣生財】。 rou檔豬腳早早被預定一空。別以為一只豬有四條腿,個個都能分到。識貨師奶只選前蹄,粗壯骨細,皮厚脂爽。過冷河,煨八角,沙姜焗,炭火烤,要燜要燉任君烹調,rou韌而不散,味凝在筋絡。綴上幾克貴價發菜,也稱之【發財就手】。 富貴,富貴,先有富才有貴,俗世中人的心愿也分輕重緩急。 年輕靚女撇了撇嘴,“阿媽,豬腳好肥膩?!?/br> “傻女,你懂什么,豬皮比燕窩值錢??!” 學生仔眉頭緊皺,“阿爸,芹菜好難吃?!?/br> “吃完它,勤勤力力,新年給我考個A回來??!” 生冷熱燙,你都要吃。年年歲歲,從餐桌到衣著,講究一個好頭好尾。過程盡管艱難險阻,十二個月都在唉聲嘆氣,這一夜卻如雪如山,盡數掩藏在心。 只喜慶,不憂愁。 連街角野貓也能分得一尾吃不完的羅非。 程真從慧云體聯接走程珊,靜悄悄回福華街過年。打包熟食的時候多要了一份蒜蓉辣椒醬,老板抬眼,八卦地問,“同男朋友一齊過年?買這么少,哪里吃得飽?!?/br> “不是?!背陶嬷环裾J,不解釋。 面熟的鄰里在店內開口,“阿真,明年住大屋,記得有空回來探望我們這群老街坊啊?!?/br> “你見過哪個住大屋的會回來深水埗?貪這里溝渠水好聞?” “說不定舊城改造之后,這里靚過淺水灣呢!” “公告沒出,一切都是未知數?!?/br> “板上釘釘啦,最近搬回來住的業主多得很,要討價還價啦?!?/br> 程真給完錢就離開了。 飯菜冷掉大半,她沒胃口再吃。程珊得了新禮物,連眼角都在發光,一臺機器能購下少女一整年的歡欣雀躍。 “珊珊?!背陶娣畔驴曜?,轉頭望向程珊,“我有事要跟你講?!?/br> 程珊頭也沒抬,“什么事?” “我們要搬了?!?/br> 她已把房款定金給付洪正德親戚,只差五月過去簽合同確認。 程珊不以為然,笑著問,“這次又搬去哪里?” “去順德?!?/br> 程珊睜大眼,“搬去廣東?好端端為什么要去廣東?” 程真猶豫再叁,決定選一個程珊最無法拒絕的理由,“我們的身份就快被人知道了?!?/br> 程珊怔然。 她張了張嘴,卻半天說不出一個字。吞吞吐吐間,她似是想起什么,恐慌地探問,“是不是我參加比賽被他們發現了?我長得太像媽咪,是不是因為這樣,他們認出來了?家姐,是不是???他們是不是找到你,威脅你了?” “不是——”程真擁住撲上前來的程珊,“不是因為你?!?/br> “那我們為什么要搬去順德?這里不好嗎?我覺得已經比劏房好很多了。家姐,不要走好不好?我不想走……” “珊珊,我沒辦法,因為我做了一些事,一些不好的事?!背陶嫘闹杏楷F許多內疚,“除了離開紅港,我們沒路走,是我對不起你。不過你放心,到了內地你照樣可以繼續學體cao,家姐會找最好的體校給你?!?/br> 程珊抬起頭。 程真眼底的無奈,她讀得懂。兩姐妹,同根同源,相依為命,打一個噴嚏就知道替對方添衣溫水,解釋的話不用多說。未到萬不得已的地步,程真不會下此決心。 “但我的監護權——”程珊眼眶發紅,想起當年那群把她從板間房床底拖出來的人,語調微顫,“在那個人手上,我怕我走不了?!?/br> 程真眼色一沉,“我會拿回來的?!?/br> “家姐?!背躺禾ь^,眼淚先于聲音而出,“你是不是有危險?那個人我見過,我記得他的,是不是他逼你做了什么?” “不要亂想,沒事的?!背陶嫣娉躺菏脺I,“你什么時候見過有家姐解決不了的事情?傻女,過年過節不準哭,意頭不好?!?/br> “真的?” “真的?!?/br> “家姐,你不要騙我。我過完年就16歲,不是小孩了,我可以幫你分擔的?!?/br> “騙你做什么?你只要聽話,就是幫我減負了?!?/br> 程真語氣篤定,讓程珊消除許多疑慮。 若世間真有什么能稱得上“絕無僅有”,那便是程真。自記事以來,程真臉頰如紅富士蘋果般豐盈,骨架纖細肌理飽滿。身姿算不上圓潤,卻偏豐腴,連洪正德老婆也贊她天生富態,一只福氣十足的肥妹豬。 如今竟瘦得弱不禁風。 “怎么了?”程真見程珊不發一言,“是不是不舍得同學?你五月那個比賽參加完我們再走,你還有時間跟同學在一起,到時候我幫你搞個歡送party?” 她私心里希望程珊能拿到更多獎牌,作為回內地入校的敲門磚,卻不愿開口要求,怕自己meimei壓力太大。 “不是,我愿意跟家姐走,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背躺簱u頭,自己抹掉眼淚,“我會認真準備比賽的,你不用擔心我。你四月尾生日嘛,到時候我拿個冠軍給你做生日禮物?!?/br> “好?!背陶孢@才松了口氣,露出笑容,“快點去沖涼啦,這里我收拾就行了?!?/br> 程珊起身,邁開兩步,又突然回頭,沖過去抱住滿手殘羹剩菜的程真。 程真手一橫,差點打翻菜渣。后背貼著程珊柔軟臉頰,心想這個黏人精何時才能長大,她忍不住嘴角帶笑。 “怎么了?傻女,今晚一張床睡的,給你抱個夠?!?/br> 程珊永遠記得,許多年前,她就是這樣毫不猶豫抱起驚懼哭泣的自己。 淚眼朦朧間,程珊擰動門鎖。 在縫隙中窺見程真拿高爾夫球桿,用力敲擊曹勝炎的后背,把他從林媛身上推開,卻挨了曹勝炎的打。他手持剪刀,扯起程真一頭長發亂剪,只差半吋就要劃破她的臉。 “我看你以后還怎么見同學!你就是我們家的掃把星!” 程真護著林媛,無懼曹勝炎的威脅,“我已經報警了,你有本事現在就打死我!讓差佬來看下大名鼎鼎的曹勝炎是如何虐妻殺女的!” 一晃眼,她的頭發又長了回來。 卻再也做不回曹思辰。 “家姐,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背躺喝套⊙蹨I,不想自己過分懦弱,“包括我,你從來都沒對不起我?!?/br> 是命運對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