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阿威,贈客的糖果擺在哪里?我的派完了?!?/br> “洗手間斜對面那個儲物室,你今晚派了這么多?” “我那區來了幾個失戀學生妹,五粒費列羅換十杯金湯力,女人至懂女人心?!?/br> 阿威看著程真遞來的酒水單,笑得像撿到錢。 程真手持托盤穿過熙攘的人。萬圣節,街上連鬼影也不多見,酒吧內卻個個奇裝異服冒充地府在冊人員。 機槍爆頭的護士,額貼符箓的僵尸,跳樓死的白領襯衫染血,廚房爆炸的主婦頭發蓬松。南瓜燈,蜘蛛絲,有人頸纏白綾,有人臉畫紅痕,再不濟的也貼滿醫用膠布,假裝剛剛車禍喪生。 居然還有人扮倩女幽魂。 只見喝醉的聶小倩白裙開衩,腳踝系鈴,跨坐寧采臣腿上以唇哺酒。茫茫人生路,風霜幽怨頃刻撲面,這一吻太綿長。旁邊男人看得眼球快要跌下來,痛恨自己爽快答應出演燕赤霞。 跟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早知道就扮黑山老妖了! 來了個掃興的同伴,穿一身老西,領帶打得很緊,滿面愁容。人人都問,“你這回演哪位?” “我演董特首,有他在,遍布劏房的紅港就是煉獄?!?/br> “今晚你贏了!” 程真推開儲物室門,在紙箱內拆開一盒費列羅,放了幾粒在自己裙側口袋。有些嘴饞,她剝開吃下,膩得眉頭皺起。不是吧,失戀要吃這個? 未苦死,先甜死。 她離開儲物室,趕著去送酒給洪正德。 自從那次荒唐問米之后,葉世文幾乎日日都來造訪她那間破屋。 程真十分懊惱。懊惱自己離開四姐家里,哭得停不下來,把葉世文襯衫哭出地球七大洲五大洋的圖案。 “那個不是我媽咪?!?/br> “我知道?!彼焓帜ㄈコ陶婺橆a的淚,指尖落在她左腮下方,“你這里連個薄繭都沒有,那首《梁?!肥悄銒屩幸獾陌??一個拉小提琴的女人,不會是那樣的?!?/br> “我以后再也不去油麻地?!?/br> “好,不去就不去?!?/br> “貼錢買難受?!?/br> “傻強付錢的,他更難受?!?/br> 你只是太想念她。 葉世文沒說出口,抱著程真整夜,直到她累極入睡,又不停輕吻那頭長發。 程真似乎馴服了這頭猛虎。 于是失去“自由”,連單獨約見洪正德也變得格外困難。今夜他冒險前來T-top,是入戶順德有了些眉目,帶一堆資料表格偷偷塞給程真。 他在電話里聲稱連定居的房都替她留意好了,但價錢需要再談。 萬圣節,人鬼難分,做壞事最適合不過。 程真從吧臺端來一杯全酒吧最貴的雞尾酒。馬天尼混入拌出細膩泡沫的紅茶,顆顆昂貴魚子醬綴于其上,她走到一身黑衫黑褲的洪正德面前。 “靚仔,你點的特調,魚子醬馬天尼,慢慢飲?!?/br> 洪正德睜眼一看,氣得差點爆出粗口,“我剛剛點的是藍妹啤酒!” “酒水概出,一律不退。你消費得起,就當幫襯我生意?!?/br> “……快點填完給回我!” “放心,很快?!?/br> 程真眉開眼笑,托盤往下,兜住黑色文件袋往洗手間方向走去。推開廁格的門,她放下馬桶蓋,取出資料,借昏黃燈光坐在馬桶上認真填寫。 剛寫完,洗手間的門就被人撞開。 程真停筆,仔細分辨,這紛踏的腳步,看來不止一雙腿??諝庵羞€有接吻的口水聲,女人哼哼哎哎,男人短促急喘,纏綿得欲罷不能。 活春宮,不少見,酒吧常態罷了。只是這把女聲頗為熟悉,程真總覺得在哪里聽過。 “你今晚不要回去了……” “不行呢,我答應了老婆今晚要陪兒子過Halloween?!?/br> “那你走吧,你現在就走,免得礙著你回家討好那只河東獅!” “生氣了?” “我哪敢?!?/br> “你看你,嘴翹得這么高,下次買只手表補償你好不好?表盤有個鑲碎鉆的字母【L】那只,與你名字一樣?!?/br> “你還記得?” “你中意的,我當然記得?!?/br> 女人又嗔又嬌,二人進了旁邊隔間?,F場直播偷情,程真白眼翻上天花板。yin詞浪語迭迭,不知情的還以為是兩位有耳疾的人在交配,非要大聲確認對方到底爽不爽,哪里爽,需不需要更加爽。 一分鐘后偃旗息鼓。 女人卻說,“你好厲害,人家腿都軟了?!?/br> 程真差點笑出聲。 男人喘著氣,在拉褲鏈,“美玲,你是不是妖精轉世,專門來勾我的?每次同你做,我都比平時持久?!?/br> 程真這回笑不出了。難怪有印象,原來是中國城下海不久的翟美玲,與傳說中的cao盤神手楊定堅。 上億的交易,真是要多快有多快。 “你要走了?”翟美玲語帶抱怨,“酒也沒喝一杯?!?/br> “乖,下次再約你。我老婆最近盯得我好緊,如果不是今晚送合同過來,我還找不到機會出來?!?/br> “你不是在屠爺面前很有話語權的嗎?不如安排一個職位給我,我去你公司上班,你就可以日日都見到我了?!?/br> “你懂怎么做交易嗎?” “哎呀,你教我嘛?!钡悦懒釅旱鸵袅?,十分誘惑,“在辦公室不是更刺激嗎,西裙下面是真空的?!?/br> 楊定堅喘了口氣,似乎二人開始接吻,對話中斷。好幾分鐘后才依依不舍分開,楊定堅婉拒翟美玲要求,“教你賺錢你也懶,還想去上班?” “我聽姐妹講,現在地產行情不好,買鐵礦石那些會虧的?!?/br> “傻女,你聽街外人講?她們懂個屁?!睏疃▓哉Z氣十分自信,“幾個月后會有一單大交易,我給個Number你,1633,你現在有多少就買入多少?!?/br> “真的?為什么???” “先不要問,我要走了,等下你再出去?!?/br> 程真聽見二人前后腳推門離開,立即在白紙上寫了幾句話,把資料匆匆塞回文件袋里,從廁所出來。 翟美玲竟然未走,在對鏡整理被楊定堅粗魯扯開的衣領。她側過臉,發現是程真,眼神先是慌亂,卻很快鎮定下來,“是你???” 原來是小氣女人麥笑琪的朋友,來中國城替過幾次班,翟美玲認得。 程真戲謔,“美玲jiejie換男人的速度快過換衣服?!?/br> 麥笑琪向她哭訴過,分手后羅力火速搭上翟美玲,還贈送鉆石項鏈——“他同我一起,連個玉鐲都沒送過給我!不就是圖她那張銷魂臉么!” 程真細看,確實銷魂。沙漏身材搭一雙貓眼,眉峰挑得頗高,吊一臉媚氣。聽說她混了些葡國血統,雙眼皮折痕深邃,一舒一眨,平添無限誘惑。 是個滿分的尤物。 “你講哪位???”翟美玲譏笑,“不會是那個窮鬼羅力吧?連黃大仙800呎的舊樓都買不起,我玩兩日就把他送回給Maggie了?!?/br> 程真詫異。 她詫異的不是翟美玲看不上羅力,而是麥笑琪竟然吃回頭草,還是一棵被嚼爛嚼碎,毫無滋味的草。 好友擺明自降身價,程真有些可惜。 翟美玲瞥了程真一眼,“你有空也可以勸勸Maggie,多見識一下世面,不要什么男人都當寶?!?/br> 世面?一分鐘,連泡在熱水里的即食面都未變軟,那位兄臺就軟了,這種世面確實非常人能夠見識的。 程真忍下心里所有刻薄話語。 翟美玲把手邊的半片面具戴上,擋住所有美麗,腰肢搖擺款款而去,融入酒吧夜色。她入行不足一年,根本不怕被杜元的人察覺她的身份,揀這種節日,既聰明又大膽。 程真重新回到洪正德桌前,借托盤遮擋遞出文件袋。馬天尼特調已被洪正德喝光,杯內干凈通透,像洗過一樣。 “飲這么快?度數不低的?!?/br> “2000一杯,我不飲盡,難道還打包回家做宵夜?” “那些魚子醬確實是空運過來的?!?/br> “吹水吧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兌水兌雪碧?!焙檎抡酒饋?,欲立即離開。程真掏出口袋里的糖果遞上,“萬圣節快樂,歡迎下次再來?!?/br> 洪正德皺著眉接過,目光流露了然。 連同那張小紙條一并攏在手心,他匆匆離開酒吧。 △△△ 八個鐘后,第一趟小巴駛出。程真在收工回家路上,打了個電話給麥笑琪。聽得出好友聲線疲憊,也是剛剛結束夜班,在怨客人小費吝嗇,還企圖揩油。 “笑了十分鐘才給我20,他好意思拿出那兩張青蟹,我都不好意思收了!” “收了吧,遲些出新版紙鈔,這兩張就是古董,升值啊?!?/br> “你下班了?一起吃早餐吧,吃完我還要去阿力家里搞衛生,我們復合了?!?/br> “嗯?!?/br> 程真沒有指點他人生活的興致。 但麥笑琪幾乎是她唯一好友。多年前她在王盛波店內定制那套酒吧制服,麥笑琪也在場。比她大五六歲的模樣,一頭時髦細卷,偏偏抹粉色唇膏,格外俏皮。仗著貌美也有些高傲,拿眼尾去睨一臉稚氣的程真。 結果在程真講價不成的時候,她立即幫腔,“波哥,讓她20你也有賺,不要這么小氣?!?/br> “Maggie,我也是賺雞零狗碎而已?!?/br> “那我幫她給?!?/br> 程真臉紅著拒絕。麥笑琪哈哈大笑,遞了兩張青蟹給王盛波,“我剛下班,你請我吃早餐吧?!?/br> 銘記是麥笑琪帶程真去的。當年15一碗,鵝rou只斬叁件,脂肥皮脆。麥笑琪嫌油膩,拿沒用過的筷子夾起,放到程真碗里。 “吃多些吧,第一日出來打工?賣酒水也要靠體力的?!?/br> 程真困惑,“你為什么要幫我?” 麥笑琪又笑,“看見你好像看見以前的自己?!?/br> 后來麥笑琪從蘭桂坊去了中國城,說那邊客人格調高些,小費大方。家中獨女,她也硬氣,任寶姐如何力勸,就是不肯下海。 古道熱腸的江湖兒女,過了義氣年代,也有為五斗米折腰的時候。明年就29了,歡場中人與麥笑琪年紀近似的,大多已經擇木而棲。又聽人說這樣日夜顛倒的工作,雌激素分泌容易紊亂,卵巢早衰好難懷孕。 麥笑琪憂心得很,青春臨近過期,直接把自己從專柜拿下,放到促銷貨架。 程真到銘記的時候,麥笑琪正在與陳嬌的女兒謝瑩瑩搭話。 “你生完兩個身材還是這么好,好羨慕。你看我眼角下面,已經有細紋了?!?/br> “早生早修復,我兩個都是20歲前生的,現在走出去沒人覺得我是做阿媽的人?!?/br> 謝瑩瑩瘦得像紙板一樣,確實不像做媽的人,像傭人。鋪內陳嬌喊了一聲,謝瑩瑩拍拍麥笑琪的肩膀,又進去幫忙。 程真落座,“怎么謝老板女兒會回來的?” “回來分錢咯?!丙溞︾麟y掩心里酸氣,“現在吹風這一片計劃舊區重建,估計遲些就會出收地公告了。貨幣補償或者產權房屋調換,哪條路都不虧。謝老板這個鋪面還會有商業損失補償津貼,臨老發達,女兒肯定要回來盡孝。怎么我就沒這種福氣,只有一個賣報紙住棺材房的老爸,房還是租的?!?/br> “要拆?”程真睜大眼,“這一帶住那么多人,說拆就拆?” “就是人多才要拆啊,住得快要變危房了。你最近在忙什么,以前你比我還在意地產新聞,你居然不知道?”麥笑琪語氣無奈,“新界賣了一大塊地皮,說要搞什么【泛市中心化】,反正我聽不懂??傊褪且切├习迦バ陆缱錾?,公司搬過去,職員都跟著去的啦,這邊住的人肯定減少。到時候新界房價一升,又多了個買不起的地方?!?/br> 程真沒接話。 她找了另一條出路,紅港千變萬化,也與她未來無關。但麥笑琪不一樣,生于斯長于斯,還盼著老死在此。 她是絕大多數人中的一員。 任何風吹草動,于市井百姓而言,就是切膚之痛。 “你又收錯錢了!”陳嬌大聲呵斥女兒,把二人目光吸引過去,“以前叫你多念書,你就是不肯,跟個飛仔同學鬼混,還生了兩個,綁死你一世!現在連幾十元也能計錯數,你回來就是幫倒忙!” “兩次而已嘛……”謝瑩瑩心虛回應,“都是熟客,就當優惠咯,反正他們下次還來的?!?/br> 陳嬌仍在撒氣,“還不快點去廚房幫忙摘菜?怎么我就生了個你這么蠢的!” 程真收回視線,見麥笑琪一臉復雜神情。那對梨渦失去活力,掛在嘴邊似兩抹嘲諷,若是挨這幾聲罵也能分得一套房產,麥笑琪樂意至極。 “還不吃?”程真咽下食物,“不餓嗎?又是你說等下要去搞衛生的?!?/br> 麥笑琪搖頭,“就是想到等下要去做免費勞動力,沒胃口?!?/br> “你自己選的?!?/br> “我是沒得選?!?/br> 程真沉默。麥笑琪味如嚼蠟,又開始講,“你是不是想勸我分手?” “沒?!?/br> “是不是想講,下次你不要來我面前哭?明知那個是垃圾堆填區,還妄想能撿兩張紅杉魚出來?” “沒?!背陶鎳@氣,“我從來不會這樣想你?!?/br> 這回程真竟然嘆氣,麥笑琪當然明白,此生甘苦只有自知了。她不介意,甚至把右手遞出,無名指上的鉆戒火彩耀眼,“第一個通知你,我要登記結婚了?!?/br> 程真捏起她的指尖,認真看了看羅力的誠意。50分,不大也不小,無論是八星八箭還是excellent切工,這滴女人的眼淚收買了女人的心。 程真由衷說一句,“恭喜你?!?/br> 多說無益,白費口舌。成人世界只講情愿二字,程真懂,麥笑琪懂,羅力更懂。 “阿真,我們準備買房了。荃灣愉景新城,叁年新盤,不到500呎,也有2房1浴,他是有心跟我過下去的?!?/br> “寫你名嗎?” 麥笑琪苦笑,“他媽不肯,無所謂啦,反正都是留給孩子的?!?/br> 程真詫異,“你有了?” “在備孕而已,登記之后我就不去中國城了,找份文職做?!?/br> “只要你覺得開心就行?!?/br> “其實他有時候就是幼稚了些,男人嘛,年輕都貪玩的……” “那不是挺好?你可以提前感受做老媽子?!?/br> “叼你!” 麥笑琪知道任她說破嘴,程真也不會相信羅力浪子回頭。再多講幾句,程真就無法真心祝福下去了。 “擺酒你來不來?” “人和禮都會到?!?/br> 麥笑琪現在才露出真正喜悅的笑意,“到時候花球拋給你,其他人我都不給?!?/br> 程真挑眉,“不要了吧,像在咒我?!?/br> “不要就算——”麥笑琪目光落程真身上流轉一圈,才看見她背了個新手袋,“哇!你是不是瞞著我搭了條大船,對你這么舍得?這個手袋新款來的,快點給我看下!” 程真毫不猶豫遞上,“莞貨,超A級,真假難辨?!?/br> “這個仿得太好了吧?!丙溞︾鲪鄄会屖?。 葉世文明知問米是假的,倒是把四姐的荒唐話聽了進去,也嫌程真挎包寒酸,裝闊綽送出一堆綾羅綢緞。 她最中意的是腳上那雙miu miu的方跟鞋。 miu miu哎,誰能抗拒它的復古俏麗?在葉世文單膝跪下替她穿上的時候,程真笑得十分開心。 她雖不是落難公主,但也貪這一時叁刻的柔情眷顧。 葉世文連連感慨,“我應該一早送你鞋,還問什么米?!?/br> “假的——”程真把手袋從麥笑琪手上拿回來,“別看了?!?/br> “你下次去買,記得叫上我?!?/br> “行啦?!?/br> 麥笑琪趕著去替羅力收拾狗窩,只吃一半就匆匆走了。程真走到收銀臺買單,發現是謝瑩瑩在收錢。 “兩碗?盛惠60?!?/br> 程真遞出100。 “找你40?!?/br> 這回錢沒數錯。程真轉身就走,卻聽見謝瑩瑩叫住她。 “你這個手袋是真的吧?”她的笑容有了些不一樣的意味,似要看穿程真背后到底是哪個大腹便便略有財力的老年采花賊,“腳上這雙miu miu也是真的,我看就能看出來,根本不用摸。手袋肯定是雙層真皮,夠重,才會往下墜。菱格飽滿,五金件也很精細,看刻字就知道?!?/br> 程真與謝瑩瑩狡黠目光對上,卻沒答話,直接離開。 她連夜趕來大獻殷勤,搶在哥嫂前頭。地契面積一賠多少?暫不用理。置換房在將軍澳?南丫島她都沒問題。有祖業才不會失業,有身家才不會搬家,逼仄狹窄的寮屋謝瑩瑩住夠了,生兩個孩子又如何?只要她有錢,離婚就是一紙證書的事。 有人扮豬食老虎,看來陳嬌要家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