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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望北樓在線閱讀 -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楚河漢界,九縱十橫。

    上手執紅,下手執黑。葉世文輩分最低,每每與屠振邦對弈,拾黑棋先走。前炮進一,架馬攻紅帥,隔河“將軍”。

    屠振邦帥六退一,倚仕圍救。他拎起斗彩瓷杯嘬飲,一寸大小的杯身,釉面繪青翠蓮蓬,花托逼真,莖身招搖。熱茶斟滿,杯口氤氳白氣,那朵蓮蓬便在水下活了起來。

    這是屠振邦新得的一套昂貴禮物。

    葉世文瞥了眼,看來是個有心人。

    “喂喂喂!哪有人這樣走棋的,教了你多少次?你飛象我就紅車進叁,那只黑馬腳被絆,無人傍身救駕來遲啊?!?/br>
    屠振邦下手指點。

    “知道啦,用車嘛?!?/br>
    葉世文車七進叁,前方兵陣列前。己方九宮內黑卒仍守邊線,初局甫開,屠振邦折了只紅炮,葉世文損了只黑馬。

    今晚第五盤棋,暖過身,對弈興致漸濃。

    葉世文在晚飯陪屠振邦這個“人間酒埕”飲了一斤女兒紅。御寒的酒在午月時節宴飲,糯谷釀就攻心熱氣,與夏夜燜焗一沖,格外躁動。

    他連棋風也急了。

    “阿元最中意用卒,中局子力最強?!蓖勒癜钍绕?,點評起來頭頭是道,“你呢,就最中意用車,同我一樣,開局沖到殘局,死都死得其所,生猛!”

    葉世文顴下浮了暗紅,開口也帶酒氣,“你老了,我還后生,肯定我更猛?!?/br>
    屠振邦哈哈大笑,不甚在意,“姜越老越辣,酒越陳越香,你懂什么!”

    “契爺,我一晚7次喔,你呢?”葉世文挑眉回望屠振邦,“7次夜尿?”

    “死衰仔!”

    葉世文挨了一記打在后腦。

    “講這些,近來有女人了?什么時候輪到我飲你的新抱茶?”

    “叼,最煩結婚。一輩子被一個女人綁住,有什么好?你看元哥,現在連陪你吃飯都沒時間了?!?/br>
    “他結不結婚都在外面玩女人,有區別嗎?玩無所謂,但被女人玩就是死罪!”

    杜元從門外進來,只聽見最后那句話,“背著我講八卦?”

    葉世文抬眼,“哪有人敢講杜師爺八卦,不怕遭算計?”

    師爺,謀生靠盤算。杜元最精,做事如蚺捕食,慢纏至死。

    “我看你什么都敢做?!倍旁呓?,冷眼瞥往棋局,“這么快就出車了?好猴急,沒看見那只紅馬在后面?”

    杜元替屠振邦走了一步。

    屠振邦少見杜元這般主動。他往后倚入太師椅,嘴角一抹玩味,來回掃視面前這兩兄弟。

    葉世文倒也不慌,抬手挪了棋子,黑炮進一,隔卒打馬。

    “我有幫手的嘛?!?/br>
    “這炮出得不似你,娘娘腔?!倍旁L指一點,落在別處,“擺這里,攻兵打相?!?/br>
    “我這只是娘子軍,柔情似水。但你這只紅馬,貪食我的卒,又覬覦我只車,瞻前顧后,臥底馬變蹩腳馬——多余了?!?/br>
    葉世文眼泛酒色,不肯移棋。

    杜元與他對視片刻,便收了手。落座旁邊,雙腿折起,平整襯衫下堅實胸口鼓起,又緩慢凹回去,他長舒一口氣。

    氣氛轉換顏色,月光透不入窗。紅黑棋黏在宮格,散亂數只,卻帶一股往下墜去的力,把這屋內空氣壓得緊實。

    “元哥,不玩了?”葉世文先開口,又瞥了眼面帶疑惑的屠振邦,“契爺,你呢?”

    “看不出你哥今晚心情不好?不要惹他?!?/br>
    屠振邦笑笑,抬手給自己斟了杯茶。他一貫不參與這兩兄弟的爭斗,事不關己,這座山頭藏不住二虎。

    當初讓葉世文回馮家,也有這個因由。

    哪有人觀斗蟀還加入的。

    杜元聽得出話外有話,“看來你們都知道了?!?/br>
    葉世文不應。

    屠振邦手指敲著光滑扶手,“阿元,你身邊鬼比人多,你要反省了?!?/br>
    杜元沉默。

    麗儀留在他褲腿的淚跡已干。當初是他先起的色心,麗儀身形婀娜,有股超出年紀的嫵媚,越洋婚姻又很寂寞。明知她有男友,也強上,也施壓,仗著權勢要她認命。

    不管她自愿與否,樂享在她體內放縱快感。如魚得水的叁年,他也講真心,幾乎只與她一人zuoai。

    而她卻在叁個鐘前,跪求自己饒她一命。

    本來只是調查葉世文行蹤,他卻在監控里看見麗儀整理衣襟,與葉世文前后腳邁入酒吧。

    杜元怒從胯間起。

    麗儀妝也花了。眼見保鏢要帶走自己,不用心存幻想,也知杜元要遣她去做什么。她破罐破摔,大聲哭訴,“杜元你算什么男人,當初是你強jian了我!我因為你連婚也結不成,做雞都比我有尊嚴,至少可以揀客!  ”

    “你是不是犯賤?那個是我弟,你敢給我戴這種綠帽!”

    麗儀怔了。

    杜元才反應過來,jian夫不是葉世文。葉世文卻知道她出了軌,利用這段穢情,來制造不在場證據。

    一石二鳥。

    他是反將了自己一軍。

    杜元怒不可遏,狠狠打了麗儀一個巴掌,似要把她頸也甩斷。扯起細密的發,強迫她仰高腫了半邊腮頰的臉。細皮嫩rou,麗儀受不住這種力。

    “你講出他是誰,我就放過你?!?/br>
    麗儀的淚墜到地上,暈了朵花,“我死都不會讓你知道是誰?!?/br>
    “玩真愛?”

    “是啊……”麗儀扯了個凄慘的笑,“你與我玩不起,我就去找其他人玩?!?/br>
    杜元回想近來酒吧發生的事,音調寒似冰封叁尺。

    “這幾個月來掃場那個差佬,生嫩面孔,手腳粗魯,一看就知剛當差。但每次來都專門上二樓隔間去搜,偏偏不搜一樓舞池的人,是不是他?”

    麗儀眼神熄了光。

    答與不答,撼動不了她即將面對的命運。

    杜元卻流露可惜口吻。

    “麗儀,我是真心中意過你?!?/br>
    那些旖旎與顫栗,她也曾投入。

    “是嗎?我從來沒中意過你?!?/br>
    原來都是演的。

    杜元松開手。沉默許久,他才開聲,“拖走,我不想再見到她?!?/br>
    保鏢帶走麗儀。

    一個中學畢業,家境低下,弟妹成群的美艷女人,大多命薄。她將去往哪里,今晚身邊會是誰,叁更暖五更寒,無人關心。

    那朵淚花只留下淺淺的印,杜元鞋底碾過,沒了蹤影。

    不過一個女人而已。

    “不過一個女人而已?!比~世文說得坦蕩,浮了困惑在臉上,“在元哥酒吧賣了幾年酒水,反正又不傍身,應該不會傳出去多少風聲吧?”

    杜元厭惡臥底,屠振邦更甚,他最恨男人因色誤事。若他知道麗儀是杜元豢養的妾,又借他的貨運毒,杜元將徹底失去另一只手。

    酷刑與忠誠,是幫派基因。

    屠振邦掀眼去看杜元臉色。似乎他在外面已泄下一輪火氣,此刻惱在胸膛,沒有上頭。但額角也凸起幾抹青筋,事不小。

    “當然沒有。如果有,她不會今日才被發現?!倍旁质媪丝跉?,讓胸悶減退些,“世文,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動靜這么大,半個酒吧的人都聽到了,還能收不到風?”

    葉世文只笑。

    他不過是賭,賭麗儀的恨足夠多,多得要找一個足以威脅杜元的情人。上流人士她攀不起,低等賤民又不入眼,只剩警察。

    麗儀也在賭,可惜未追注就輸了。

    “聽酒吧里面誰講的?”杜元追問,“麗儀家庭負擔不輕,經常截單爭客,她在酒吧沒朋友的,除了程真——”

    葉世文酒醒大半。

    這種試探,是誠意十足的挑釁。葉世文舔了舔牙根,“傻強今日去你那邊飲酒,回來跟我八卦的?!?/br>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世文告訴我,不是想添油加醋,而是怕我責備你?!蓖勒癜罱K于開聲,皺著眉,“不撈黑你反而這么容易被人盯上。阿元,你在搞什么?”

    “我也想知道,是不是今年沒拜祖宗,牛鬼蛇神都出來了?!?/br>
    杜元望了葉世文一眼。

    “前幾日九龍碼頭那件事,你查清楚了沒?”屠振邦追問。

    葉世文與杜元對視。

    杜元眼底透出兩個漩渦,黑而幽深,語氣卻十分輕松,“查了,小事而已。有兩個傻佬偷貨,不走運掉海里淹死了?!?/br>
    把柄在手,你瞞我瞞,葉世文挑眉笑了。早就料到有此一日,這幕假戲由他倆這對偽兄弟扮演,也算實至名歸。

    屠振邦搖頭,“你這樣我怎么放心把事情交給你,之后還要搞代理公司,你想我被阿爺盯上?”

    杜元轉頭向屠振邦解釋,“大伯,哪有這么嚴重?況且開公司又不是一日就搞得完的,還需要從長計議?!?/br>
    屠振邦聽不進去,“手腳不快又怎么把握機會?你太保守了,這樣不行的。期貨代理這件事,你有沒有跟世文講過?”

    杜元半掩眼簾,“還未講?!?/br>
    葉世文望向屠振邦。

    “你——算了,你不講我講?!蓖勒癜蠲榱搜鄱旁?,又換上大家長的口吻,“世文,這件事遲早你都要知道。我現在同你講,免得你到時候去街外聽其他人亂說,以為我屠振邦吝嗇,一把年紀還玩專制,不敢給機會下面的人發揮?!?/br>
    “我準備今年在紅港開一間期貨代理公司。我收到風聲,內地很快要加入世貿組織,最遲不會超過兩年時間。紅港得天獨厚,免關稅又不限外匯,境外大宗商品金融平臺放在這里最合適?!?/br>
    葉世文浮了疑惑。

    這與造船商社似乎關系不大。

    “只有我一個玩,肯定是不夠的——”屠振邦捏起瓷杯,嘬了口茶潤喉,“秦仁青你還記得吧?多年前我倆也有過幾分交情,這次他有意向私下同我一起玩?!?/br>
    屠振邦說罷,輕嘆口氣,“世文,你這么大個人了,有私心很正常。玩臺底數這種事情是我教你的,教會徒弟就想擺脫師傅?跑馬地那單事我問過你,你沒跟我講老實話?!?/br>
    葉世文順從道歉,“對不起,契爺,我只是不想那對母子看不起我?!?/br>
    他裝傻扮蠢,不過是想試探屠振邦與秦仁青深交到何種程度。

    一試便知,沒斷過線。

    “你十歲就跟了我,屁股一抬我就知道你屙屎還是屙尿?!蓖勒癜钹伊艘宦?,“你是怕秦仁青吹水,讓你老爸知道你還跟我有瓜葛?我是混過江湖,但我也走了正道,甚至還幫內地與紅港作出貢獻!他馮敬棠會什么?一句話十個字,里面有七個是英文單詞,早就不記得自己是荃灣汀九的屋邨仔了!他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他!”

    葉世文不答。

    屠振邦慣會擺長者姿態,好話丑話由得他講完。若敢駁斥半句,他就能惱上銀河系,架著月亮撞地球。

    “秦仁青一聽說你是我契仔,不知多高興。人家是真心賞識你,在我面前贊了你許久。這次我有心預你一份,反正與你爸那邊不沖突,你自己說,要不要?”

    “契爺開聲,我肯定要的?!?/br>
    再婉拒就要被屠振邦家法侍候了。葉世文抬眼去看杜元臉色,只見義兄不慍不火,一副早就接受安排的模樣。

    “查過通勝又問了李師傅,九月份立秋之后的日子最好,新公司一定搞個喬遷禮,才算有好彩頭?!蓖勒癜瞵F在才面露喜色,“我與阿元在商業罪案調查科上過榜,雖然已經沒事,但也要現買一個空殼公司去辦證監會的授牌,否則無法交易?!?/br>
    杜元聽罷,插了一句,“世文年紀最輕,義安以前的事參與也最少,底細干凈,不如找他?!?/br>
    屠振邦倒想起,“沒錯,我記得你有一間沒做過交易的投資公司,注冊了好幾年的?!?/br>
    “契爺,可能不行?!比~世文不得不拒絕,“我手頭的殼準備入股兆陽,大額融資進來,會被稅務局盯上的?!?/br>
    屠振邦笑了,“衰仔,你真的哄到馮敬棠分錢給你?”

    他以為才剛開局,沒想到黑車大殺四方,先下一城。

    他確實沒看錯葉世文。

    葉世文含糊其詞,“最近慧云體聯那條線出事,信得過的人太少,只好找我罷了?!?/br>
    “好事,綺媚在天有靈,肯定替你開心?!蓖勒癜钹芰丝诓?,“反正還有時間,到時候再來商量吧。新界那塊地,是六月還是七月競標?”

    “七月?!?/br>
    “那我同你哥,就等你的好消息了?!?/br>
    “好?!?/br>
    “世文,我雖然不中意你那個老爸,但你是我屠振邦契仔。有什么要契爺幫忙的,你不要跟我見外。如果以后你的消息我要靠其他人同我講,就是你這個兒子不孝,聽明白沒?”

    恩與威并施,是警告與震懾。

    葉世文自然識趣,“我明白的?!?/br>
    直到葉世文道別背影消失,陳姐進屋,替屠振邦收拾茶具。她望了眼棋盤,低聲詢問,“屠爺,還下棋嗎?”

    屠振邦抬眼,冷冷掃了杜元,“不用收,你先出去?!?/br>
    陳姐托著茶具離開。

    “40歲人,還跟一只雞玩真心,你以為我猜不到那個麗儀是什么人?杜元,我看你的右手也不想要了?!?/br>
    “她不是雞?!倍旁敕瘩g,又立即收聲,“是我錯,大伯,是我大意?!?/br>
    “我早知自己是沒兒子的命,我唯有倚重你?!蓖勒癜罾夏扣氰p,“你怕岳父不滿,連【屠】這個姓都敢改,我照樣當你親生地對待,什么時候沒給過你好處?要在這種時候跟后生仔爭一口氣?”

    “跑馬地是你串的警,是不是!想玩陷害,踢葉世文出局,是不是!”

    杜元敢怒不敢言。

    “杜師爺,你這個【師爺】的招牌還要不要了?這是做大事的人該有的樣子?那只雞都比你有謀略,至少知道搭個差佬來搞你!”

    屠振邦站起身,又瞥一眼初開的棋局,“你老婆好歹給你生了兩個兒子,長得是沒那么上鏡,但至少聽教聽話!男人,管不住褲襠那叁錢rou,就是廢物!”

    他伸手走棋,紅車倚兵,追在黑馬腳后。

    “我不管你有多少私心,總之我一日未死,就不要妄想在我底下搞花樣。這盤棋你敢給我打翻了,親叔侄,我也不會給面子!”

    杜元咬緊牙,“我知道了?!?/br>
    葉世文踏著月光離去。

    他酒氣未消,又不愿留在元朗過夜——這里的夜晚凄寂得很。

    屠振邦跟他講,你打得贏就可以見你媽,打不贏,一世都見不著了。往往這時杜元立在一旁幫腔,又屢屢對葉世文下暗手,從未軟過心腸。

    葉綺媚有很長一段時間沒來看過他。

    鼻青臉腫的夜晚,呼吸也會牽動傷口疼痛,葉世文捂緊嘴,不敢哭出聲。

    一個人要往下墜,只需要被拋棄一次就夠了。

    于是十七歲的葉世文,趁械斗場面混亂,拿嵌滿生銹長釘的木板狠爆了杜元后腦,讓這位師爺在醫院躺足半個月。

    屠振邦對他說,“你媽死了,我也留不住你,你回馮家吧?!?/br>
    “契爺,他不認我?!?/br>
    “你自己想辦法?!?/br>
    他把染得不倫不類的頭發剃成寸頭,在凌晨叁點的中國城溫書?;A太差,又非紅港叁大不去,中七念了整整叁年,二十歲才邁進大學。

    那天葉世文主動約馮敬棠來見,“阿爸,我考上了港中文?!?/br>
    兩個月后,馮敬棠其中一名親信死于非命。一場車禍,血rou模糊,為葉世文換來登堂入室的機會。

    十年了。

    葉世文喉間發澀。

    “文哥,不如去開間房給你睡吧?”徐智強轉頭去看后排的葉世文,“飲了這么多酒,還睡車上?被人打劫都醒不來?!?/br>
    “不去?!?/br>
    “……有一件事?!靶熘菑娐曇粼絹碓叫?,“我在慧云體聯盯記者會那日,見到程真。但當時離得太遠,我沒辦法確認所以沒跟你講。昨日才偷偷查到監控,她連訪客登記都不用填寫就進去了?!?/br>
    車廂比夜色沉默,只聽見葉世文的緩慢呼吸。

    倒后鏡里,他眼泛厲色。

    “去海壩街?!?/br>
    徐智強閉嘴。

    那是葉世文從小長大的舊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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