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程真在柯士甸站下了車。 她未到家,謹慎起見依然決定換乘。心里亂作一團,擔憂被葉世文報復,又怕他去找杜元告御狀。 自家義弟開口,總比她這個酒水侍應有可信度與說服力。 不會的。 程真不停安慰自己,只要無人出賣,葉世文根本不知她姓甚名誰。羅力與寶姐怕擔責,替班這種事從來不敢透露。 只是一想到葉世文那雙眼—— 程真心尖一緊。這個男人望人,似要從你眼內鉆至顱底神經末梢,把里外看個通透。直接,激烈,夾帶威脅,他要洞穿一切,像一頭狩獵的虎。 有十足信心。 程真轉了一趟車,終于回到福華街?!斑_昌塑膠”的招牌灰底紅字,過分陳舊。年代已久,白底變灰,還剝落細碎幾處,懸在唐樓底層,燈下蛛絲泛銀,搖搖欲墜。 適合鬼片取景。 路過銘記,老板謝恩銘探頭打了個招呼,“阿真下班啦?” “是呀?!?/br> “今晚這么早?要不要食宵夜?” “不了,走啦——” 她住福榮大廈叁樓。這幢半公屋興建于1980年代,是當時“長遠房屋政策”中的產物。私人樓宇改造,只有九層,年事已高,質量堪憂。房東夫婦在港島中西區上班,聽說是給哪個委員會成員聚居的高級公寓做保潔與物業,平日住通鋪宿舍。 他們是中低收入者,沒資格購買經濟適用的居屋。遞交那份公屋輪候冊排期五年后,才獲批低價租下這處,沒住多久便悄悄轉租程真。 公屋轉租屬違法,但【利】字就是拿刀割禾,不折腰哪有收獲? 程真其實可以租更廉價的房子。尚未拆除的徙置大廈,沒有比70年代筲箕灣的寮寨好哪里去,只有一個好處——便宜。為社會底層興建的巢xue,公共浴室,公共廁所,入住的女人若孕期超過八個月,連轉身都不夠位置。 龍蛇混雜,又出過事,程真不敢再去住。 墻漆鋪灰掉色,裂出的縫隙像覆在心臟上的微細血管,有種經年的霉腥味。樓道墜了盞啞光燈泡,還黏著春夏交季頻出的蚊尸蛾干。交尾時頭腦發熱,往亮處撞去,燈泡薄而高溫,一場性愛兩條生命。 這里是人間失樂園。 程真進了屋內。開燈,反鎖兩道鎖,脫下腳上的鞋整齊放好,推開客廳唯一窗戶。不知是廣告牌立得太高,還是這里層高太矮,她與發藍光的霓虹燈牌“金利芬蘭浴”僅一臂之遙。 往下看—— 街巷細長瘦窄,有人路過,發頂的旋看不清。他們笑了,聲響通透得像在程真屋內剛剛講完一個笑話。 隔音太差,負十八層厲鬼的伸冤盡數可聞。 手提電話響了。 程真接起,“喂?” “你現在在哪里?”麥笑琪那邊傳來吹風筒的聲音,“阿力跟我講差佬去了中國城,有個議員被抓走了?!?/br> “我肚痛,所以提早走了,不記得同他講一聲?!背陶嬲f話輕聲細氣,有股難以明狀的糯感,“喂,這么快就被男友哄好了?誰講要憎他到地老天荒的?” “哎,他解釋過了,一場誤會。翟美玲是新來的,不懂規矩自己撞上去。我不想因為這些小事被人講是非,寶姐本來對我同阿力拍拖就有意見?!?/br> 程真不作評論。嫩妓無緣無故撞入羅力懷抱,豈不是做虧本生意?麥笑琪不會比妓女白癡。 是現實讓她選擇性失明。 程真說,“夜總會不講是非,講什么?” “做女人最要緊體面。你以為我還是十八歲,大把男人可以挑嗎?這么多任里阿力算最有本事那個了,他還主動打電話來。男人鋪臺階,難道還不下來?高處不勝寒啊?!?/br> “下次分手別來找我哭?!背陶娌幌氩迨炙饲槭?,“感冒好點了嗎?” “還有些鼻塞?!丙溞︾鲬浧鸪陶娣讲耪f肚子痛,“你今晚痛經???叫你平時不要那么省錢,吃好點啦!從口里省錢,你真的能省出2房1浴來?” 程真笑了,“或者可以呢?!?/br> “我聽那些專家講,明年肯定就會升回去,現在是入樓市好時機,二十年一遇的大跌!” 程真不信,“我覺得還能跌,去年我看的那幾個單位,今年同樓棟同朝向的成交價又低了,不用急?!?/br> “如果你買單間,早就上車啦!就你一個小女人,死都要買兩房,另一間拿來放你的骨灰?” “多謝你的建議?!?/br> “前段時間樓下有區議員來派過宣傳單張,快要搞那個什么強積金。杜師爺出了名精于算計,你換間酒吧賺錢吧。去找那些鬼佬酒吧,西人思想開化,說不定就幫你繳了?!?/br> “繳了有什么用,能幫我買樓嗎?”程真盤腿在沙發坐下,揉揉泛酸的小腿,“如果幫不了就算了?!?/br> “保你退休??!靚女,青春有限,你又不找男友,不用替自己老了作打算?” “我是不會老的——”程真大笑,“我這種人,只會直接死?!?/br> “胡說八道!你沒事就行,掛了?!?/br> “拜拜?!?/br> 程真把手提電話放下。屋內是暖黃的燈,掛得很高,照出白衫黑褲的她一身無形倦怠,連影子也扭曲了。 長長一團,跌在沙發背與墻壁縫隙,有點破碎。 她拿起茶幾上的記事本,翻開大半,記下日期與金額,再寫上累計數目。 臺歷圈住5月30日那一天。 是珊珊繳學費的日子。 想到meimei程珊,程真臉色才變得溫和。淌在雙頰的光調了蜜,有層難以觸及的柔軟。記事本夾著筆,擺回原處,迭在最上面。 壓著一桌翻閱過的樓宇推介。色彩粗糲,標題浮夸,全是什么“鉆石豪庭”、“白領首選”、“紅港封面”、“見錢現收”、“最后上車機會”、“地鐵開在廳堂”。 圈了幾個地址,又畫了幾個“×”,寫滿“待估”,“已售”,“貴”, “貴到離譜”,“朝向NO”,“怕撞鬼”,“鄰居疑似癲癇患者”。 廣告最下面,是一張折起的夜校單張。程真素質太差,中叁肄業,去7-11做收銀員也會被嫌棄。更別妄想能踏入中環,供得起灣仔的望海公寓。 那日接過這張傳單,她小聲問了句:學費多少? 之后回家一算,便算了。 它與程真有一樣的宿命——無論生活抑或生存,她們都是末位。 總是第一個被犧牲。 △△△ 副駕駛突然一沉,徐智強關上車門,向葉世文匯報情況。 “文哥,兩個鐘前,馮老在西九龍總區接走馮世雄?!?/br> 葉世文低頭銜了煙,點燃,“差佬怎么講?” “對外說循例排查,抓人是必經程序。小姐知道馮世雄與你的關系,全部一口咬定是楊坤銓召來的,準備移交ICAC。B仔出來支支吾吾說當時身上被人塞了【糖】,但進警署之后【糖】不見了,應該是馮老找人做了手腳?!?/br> “B仔?”葉世文挑眉,“他敢?” 徐智強語氣猶豫,“文哥,進場之前我每一個都搜過,他是干凈的?!?/br> “把他綁回荃灣,我親自審?!比~世文沉思幾秒,“有多少個記者在門口?” “原本沒有的,差佬串料給八卦雜志,來了起碼5個?!?/br> “我爸有沒有回應?” “當然有啦,他那么要面子——”徐智強模仿馮敬棠端架子的神態,“馮老講話不知多有水準,他淡淡定定一句: “瓜田李下授人以柄”,所有記者全部愣住?!?/br> 葉世文吐了煙圈。 “幸好這時有人挺身而出:馮議員,你可不可以講些沒那么有深度的內容???你這種只有《文匯報》才能登喔!” “哈哈哈哈哈哈哈——” 葉世文與徐智強同時爆出笑聲。 “叼你老味,是哪間報館的人才?” “不是蘋果就是香蕉的啦?!?/br> 葉世文笑夠了,“傻強,你去逐個封利是,馮世雄不能見報?!?/br> “那楊議員呢?兩個人就是兩份數,狗仔隊算盤比財政司長還精?!?/br> “給?!比~世文想了想,“給多一倍,叫他們一定要登清楚楊議員的全名頭銜,最好寫上戶籍鄉下、畢業院校、哪年破處?!?/br> 馮敬棠怎會對楊坤銓孤注一擲。 斷一條線,還有一張網,楊坤銓不用費心去保。 葉世文吸完最后一口,煙蒂亮透了抹紅光,徐徐熄滅。他側過頭,手指在嘴角點點,“你打我一拳,打這里?!?/br> 徐智強一怔,“……打你?文哥,你不要耍我!” 他怕自己拳頭下去,魂歸西天。 “叫你打就打,不要啰嗦?!?/br> “你無端端叫我打你做什么?最近溝那條女中意玩SM?” “我像做M那個嗎?” “有時候愛情很盲目,好難講的?!?/br> “快點??!”葉世文不耐煩,“我趕時間!” 徐智強嘴角垮出一個絕望弧度,眉尾耷成“八”字,“你保證我打了你,你不會還手?!?/br> “不會,快點!” “我,我打啦?!?/br> 他攥著拳,手臂后彎,腕力朝前。拳風貼上葉世文臉頰那瞬間,徐智強雙眼緊閉,不敢去看。 然后他的左腮便腫了。 “你講好不還手的!” 像個怨婦般。 葉世文忍著痛,在后視鏡內檢閱嘴角那道明顯血跡,頗為滿意,“還不快點去忙,現在不用做就有錢收???” 徐智強捂著臉,氣鼓鼓下車。 車內剩下葉世文一人。 他在整理情緒。 半個鐘前,馮敬棠來電,說馮世雄已回了家,要求葉世文也回家——那個根本沒有葉世文房間的家。 他一出生便在新界生活。 馮敬棠私生子,六個大字足以讓港媒嘩然一個月。1991年,港英政制史濃墨重彩的一章,立法會首次引入直選,馮敬棠占據關鍵一席。家境窘迫,卻學業有成,拿全額獎學金留美歸來,港男榜樣的馮敬棠成功俘獲體育世家千金曾慧云的芳心。馮曾夫婦紀念結婚叁周年那日,葉世文的生母葉綺媚,正忍受分娩陣痛,為出埠慶祝的馮敬棠誕下次子。 他是葉綺媚的初戀男友。 男人多數是貪心的。得一想二,對比規規矩矩的曾慧云,葉綺媚就似叁月春水。她在床上會嬌吟,會啜泣,會讓自己心軟。 哪怕結了婚,他也忍不住回頭。 不知馮敬棠使了什么手段。曾慧云鬧過,罵過,攜子出走又回來,最后效仿紅港所有上流夫人做法——只在人前鶼鰈情深。 她要求姓葉的母子永遠不能公開,葉綺媚永遠不能進門。此話一出,正合馮敬棠心意。公開?豈不是前途盡毀,他怎會這樣傻。 傻的是兩個女人罷了。 世,是馮家字輩,取博大、寬宏、遼遠之意。 世雄與世文,一聽就知父母是何等偏袒。一個天子驕子,光明正大,誓要雄踞一方;另一個只求斯文,循規蹈矩,不要失禮家風。 似乎兩兄弟都人不如其名。 對外叫舅父,進門叫阿爸,葉世文早就慣了。他想好應對臺詞,從后排座椅摸出一頂鴨舌帽戴上,遮了半張臉才下車。 兩手空空,一身T恤牛仔褲,吊兒郎當。 以前登門還會帶禮品,那時葉綺媚過世已有叁年。只有這個女人死了,孽種才獲得登門資格。葉世文于夾縫生存,深諳討好之道,就算是自己生父也照樣禮數做足,從不落人口舌。 畢竟血濃于水。 曾慧云總在他出門之后,把禮品拎到樓下,全部扔掉。包括他攢了兩個月錢,給馮敬棠慶生的那只綠底繪琺瑯彩鑲鉆手表,送出之后就未再見過。 馮敬棠默許一切。 葉世文便不送了。 再送未免太廉價——不是禮品,是他。 他太廉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