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渡 第196節
入目是漫天的土黃色。 風沙模糊了視線,將他半身掩埋。 廣寒微微低頭,他看見了自己衣襟上的血跡,大片血色已經暗沉變黑,伴隨刺穿衣裳和皮rou的箭矢,一道被風沙層層困住。 沙,已經到了大腿。 而他整個人半躺著,上半身被迫折起,氣若游絲地目睹等待死亡的來臨。 是的,連胸膛也不再起伏,他卻還有一絲氣息。 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廣寒的記憶追溯到這一刻,想起自己為公主當下來犯之敵,以一敵百,最終全身插滿箭矢,再也無法守護自己曾經的諾言。 這里沒有什么厚葬的說法,奄奄一息的軀體被扔到大漠,任憑禿鷹在頭頂盤旋,敵人不會再彎腰來探他的鼻息,細察那最后一絲氣息到底斷絕沒有,因為就算還有半口氣在,絕對也不會在這種情境下還有生機。 那時候的自己在想什么呢? 廣寒已經忘了,但他現在很痛苦。 痛感還未完全消失,靈魂被困在這具將死的軀殼,無法離開,卻還要接受萬箭穿心,毒素蔓延的痛楚。 若有地獄,怕是刀山火海也不過如此吧。 廣寒瞇起眼,接受熱風的洗禮。 遠處橘紅圓日緩緩落下,熱浪逐漸降溫。 要不了多久,夜晚的大漠就會變得很冷,連現在身下guntang的沙子,也會變成冰寒的棺材,就算他身上沒有致命箭傷,在這樣的環境下一動不動待上一夜,也逃離不了死亡的命運。 可現在難得的清靜,讓廣寒竟有一絲享受起來。 他奔波半生,從來不是為了自己而活,直到這瀕死一刻,才難得享有獨屬于自己的片刻安寧。 如果人沒有來世,就這樣死去也不錯,生而為人太苦了,他根本不想再經歷第二回 。 不過,像他這樣殺戮深重的人,即便死了,恐怕也會沉淪地獄不得解脫吧。 廣寒忽然萌生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的念頭。 哪怕rou體是痛苦的,但起碼精神上得到了解脫。 他好像忘記什么…… 廣寒微微皺起眉頭——他連做這個動作,也變得異常艱難,身上所有傷口都被牽動,瞬間痛得幾乎失去任何知覺,差點直接昏死過去。 瀕死的時間,似乎太漫長了,他無論如何也等不到死亡那一刻的來臨。 而且,好像有個很重要的人,被他遺忘了。 到底是誰? 他回想這輩子,從出生到死亡,并不為人期待,自己也沒有期待,公主也許會不舍,但她自身難保,兩人主仆多年,廣寒盡忠職守,只為完成承諾,并沒有什么兒女私情可言。 不是公主,又會是誰? 傷口的疼痛始終不減,明明許多時候廣寒覺得自己要死了,可那半口氣就是還在,讓他無法動彈,也無法死去。 夜幕降臨,寒冷也隨之而來,這才是真正的折磨。 沙子漸漸褪去溫度,每一顆都像冰塊扎在身上。 這不對。 廣寒閉了閉眼,只覺腦海一片混沌。 他感覺自己遺忘了很關鍵的東西,可到底是什么,卻怎么都想不起來! 快想起來,那至關重要! 不,還是算了,就這樣安靜死去也好,反正世間再無留戀。 兩個聲音天人交戰,在腦海激烈辯論,可漸漸的,后面那個聲音占了上風。 他的意識緩緩下沉,如月輪在天亮前沉入海中,遠離塵世一切羈絆牽系,從此不沾紅塵,斬斷緣法…… “老寒!” 廣寒驀地睜眼! 身體劇痛如鋼絲狠狠勒入皮rou,令他四肢百骸乃至神識受困,無法脫離。 但,誰在喊他?! 這聲音好熟悉! 究竟是誰,為什么他想不起來! “老寒,你在哪!” “寒寶,你回我一聲!” 是真的有人在喊他! 聲音穿越重重風沙,從遙遠彼方傳入耳中。 夙世因緣,因點成線,廣寒只覺內心如擂鼓震動,謎底呼之欲出。 是誰…… 自己肯定在哪里聽過這聲音…… 說不定,他們還有很深的牽絆…… 是—— “廣寒,你他娘的到底藏在哪里,找不到你我也不出去了!” 是他! 廣寒想起來了! 霎時間,層層束縛枷鎖隨著他意識脫困而掙開! 身上冷沙,箭頭,血跡,傷口,碎片般全部化為齏粉! 他不是廣寒,卻又還是廣寒。 不是過去形單影只,獨來獨往的廣寒,而是有人牽掛,愿意與他同生共死的廣寒! 他內心深處受過去的記憶影響太深,以致于被昧窺見弱點,趁虛而入,企圖將他的意識徹底困在這里,而他也差點中計淪陷了。 廣寒緩緩起身,看著完整無缺,沒有半點傷痕的自己,伸出手。 “槍來!” 紅光到手,長虹飛墜。 廣寒毫不猶豫縱深躍起,追向聲音來處! 第186章 廣寒低頭看去,身上清清爽爽,干干凈凈,襯衫長褲,哪里還有殘破鎧甲,血跡斑斑? 那些都是流連不去的舊夢,也是他曾經苦苦掙扎無法脫困的噩夢,更是付諸他身上的包袱,這些責任壓得他喘不過氣,無人訴說,無人幫忙,他只能一人踟躕于茫茫大漠之中,日復一日走下去,以那一點幾乎看不見希望的渺茫期待聊以安慰,走完從未有過歡樂的短暫人生。 這一刻,他無比清楚,昧窺見他內心深處那一處弱點,將他一舉拖住舊日泥沼,企圖讓他永遠沉淪于此,昧所營造的幻境,的確也堪比真實,沙由熱變冷的觸感,箭矢插在血rou里,毒素游走全身的痛楚,這些都是廣寒真切感受到的。 但昧忽略了兩個事實。 她在人間待的時間再久,終究不是人,無法察知人性幽微的變化。善與惡,生與死,多少人越不過這一念之間,昧不明白,世間并非黑與白兩色,正如人性弱點,即便上一刻做好的決定,下一刻也可能倒戈相向。 昧不僅忽略了何疏的存在,也忽略了何疏對廣寒的影響力。 因為在昧這種異獸看來,人皮是她借以游走人間的工具,人心是她達成目的的手段,它見多了人在利害攸關面前猶豫退卻,從來未曾見過何疏這樣寧可自己也沉淪幻境永不得出也要進來救廣寒的舍生忘死。 廣寒循著聲音來源疾奔而去,很快看見一人在戈壁邊緩慢前行,對方手里還拿著一瓶礦泉水,一手遮在眼睛上方四處眺望。 “老寒!” 廣寒心頭一軟,腳下更快。 “是不是你,不是我幻覺吧?!”何疏高聲道。 “確實是我?!睆V寒禁不住揚起嘴角。 那一瞬間,所有陰暗記憶褪色般迅速遠去,冰冷混著血腥被卷向遠方,余生只有碧枝春暖,云清水長。 “我不信,你快跟我對暗號!yyds是什么意思?”何疏擰開瓶子咕嚕嚕仰頭咕嚕嚕喝了幾口,又遞給廣寒。 “永遠的神,”廣寒順口道,“哪來的水?” “我也不知道,被丟到這里的時候,我尋思這大漠荒野的,沒水得怎么活,手里就多一瓶礦泉水了?!焙问锜o辜道。 廣寒:……難道這昧的幻境里還能根據人心變化來作出回應? 他轉念就想到鳳鳳。 果不其然,幾秒鐘后,何疏驚訝道:“怎么有只肥貓?!” 廣寒睜眼望去,果然看見一只圓滾滾的橘貓顛兒顛兒走來。 由于實在太胖了,遠遠看著四只腳都淹沒在沙里,貓像圓球緩慢滾來,異?;?。 何疏奇怪:“這貓怎么越看越像鳳鳳?” 廣寒:“我剛才想了一下五年后的鳳鳳?!?/br> 就是胖成這么個球。 何疏:…… 得,難不成這里心想事成,只要想到什么,就能實現? “好像還挺好玩?!?/br> 廣寒聽到這句話就感覺不對,他直覺何疏可能要鬧什么幺蛾子,可還沒等阻攔,面前就多了兩道身影。 窅魔跟畢舍遮摟在一塊跳探戈。 廣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