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來信 第22節
她不相信,氣鼓鼓地說:“你騙我,你是傅天宇孫子,你一定知道,你就是不肯告訴我?!?/br> 他辯解:“真沒騙你,我真不知道他跟孫惠貞什么關系。知道你這輩子最想完成的事就是刨根問底,尋找真相,行,我滿足你的情懷。我已經把思惠居的舊物里里外外仔仔細細地翻了一遍,找到的東西早就寄給你了,其他的我一概不知?!?/br> 她追問:“那我呢?我是誰?為什么傅天宇選中要收養我?” 他笑著不回答,她狠狠瞪他,做出不打破砂鍋問到底誓不甘休的樣子。她確信他知道得更多,只是每次她問,他總是避重就輕地說幾句玩笑話就輕輕揭過。 他在她威脅的目光下敗下陣來,嘴角隱去一半笑容,淡淡說:“我六歲那年,傅天宇在永平縣城里收養過一個女嬰。那年我父母死了,老頭子受了打擊,中了風昏迷不醒。就在那時候,女嬰突然失蹤了。老頭子醒來以后,偷偷在永平周邊找了很久,沒找到那個孩子,后來一直想找個年紀相仿的女孩子收養做曾孫女,后來就選中了你,叫你到南島來見一見?!?/br> 她還是不明白:“孤兒那么多,他也沒來我們福利院見過我,為什么偏偏選中我呢?” 他又假做無辜:“他選誰又不同我商量,我怎么會知道?” 她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對:“你說傅天宇想收養女孩子做曾孫女??蔀槭裁床皇桥畠夯蛘邔O女,偏偏是曾孫女?” 他歪著頭沖她笑:“老頭子說輩分不能亂。我是長子長孫,所以如果那年你被老頭子看中收養的話,就要記在我名下?!?/br> 她目瞪口呆,覺得匪夷所思,叫一個十九歲的半大孩子收養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到底是什么思路?她忽然又想起來還有那么回事:當初他安排她去南島傅宅參觀,就告訴那里的公關經理說,她是他的侄女。當時她覺得他好無聊,竟然無端端口頭占她的便宜,現在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跟人說我是你侄女??蔀槭裁词侵杜??” 他揶揄地笑:“總不能說你是我女兒吧?誰信???你老問我為什么是你,現在明白了吧,我為什么給你留了件禮物,又為什么為你交了學費?你是我女兒,我照顧你是應該的?!?/br> 這話她也將信將疑,總覺得他說話說一半留一半。而且看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態,她總覺得自己似乎又被占了便宜,而且還感覺怪怪的,有一點……禁忌。 他俯下身靠近她,伸手拂過她紅彤彤的臉頰,笑話她:“看你,不能再喝了?!?/br> 他此刻看著她眼神,迷離閃爍,絕對不是老爸看著女兒的那種。 晚風徜徉,窗外明月高懸。海鮮宴撤下去,他抱她去床上??諝饫飶浡5南涛?,她找了個舒適的角度,把她火辣辣的臉貼在他微涼的胸膛上,聽著他咚咚的心跳聲隨著她手上的動作逐漸加速,直到他不滿意她慢條斯理的挑釁,反客為主,低頭吻住她的嘴唇。 在漫漫長夜里,她做了一個旖旎的夢,夢到一對穿紅色喜服的青年在床上擁吻,窗外下著細雨,籠罩一片湖光山色。她知道那個男人是傅博延,而那個女人是孫惠貞,可兩個人一抬頭,她才借著微光看得更清楚些,那分明就是她和傅修遠的臉…… 她一下子驚醒,伸手一摸身邊,發現身邊的床是空的,再揉眼睛一看,臨海的窗戶大開著,海風鼓起窗簾,他就靠在窗邊,手上夾著一支忽明忽暗的煙。 她很少見他抽煙,第一次見到還是她初識他的時候,那時候她就覺得香煙同他不搭調。他是個西裝革履戴銀色袖扣的精致男人,手里應該端一杯紅酒,天生不應該同香煙這種充滿欲望和惡俗的東西同框。相處久了她才發現,他遠不是那么簡單,精致外表下面藏著許多黑暗的秘密,煙也抽,但只在沒人看得到的地方。 看到她醒來下床走過來,他在煙灰缸里捻滅了煙頭。三月的海風撲到身上讓她打了個寒顫,連忙一頭躲進他懷里。 天還未轉暖,他倒不怕冷,赤~裸著上身。她常說他穿上西裝是紳士,脫掉西裝倒像個糙漢,身上肌理分明,顯然是常年鍛煉的結果,手臂上還有紋身,好像隨時要去街上打架的樣子。那個紋身是一個粗線條的字母“n”,她問過他是什么意思,他只說:“沒什么意思,就隨便紋了個花樣?!?/br> 她那時候就不太信,這時候用指尖輕輕劃過那個字母,歪著腦袋琢磨:“nanicole?naomi?這該不會是你哪個前女友的名字吧?” 他輕笑一聲,不說話。她以為他不打算說了,沒想到他又悠悠開了口:“我父母死得早,但老頭子還活著,我總算也平安長大了。十九歲那年,老頭子也死了,我回了舊金山,傅維賢派人盯著我。我當然是怎么放蕩怎么來,書也不讀了,覺得atherton原來的大宅子不安全,搬去城里的米遜街。城里的治安不好,流氓特別多,但如果你是流氓,城里無疑是最安全的地方。米遜街就有個西班牙裔人的street gang(街頭幫派),我跟他們混了幾年,蹲過警察局,進過戒毒所。字母“n”是他們的標志,紋在胳膊上,亮出來可以嚇退一大票人?!?/br> 她目瞪口呆,沒想到這一切跟他那個二叔傅維賢有關,問他:“你難道懷疑傅維閑?” 他說:“如果我父親還在,今天的董事長應該是他。老頭子那幾年身體不好,收養了一個孩子重新立了遺囑,遺囑的內容傅維賢不喜歡?!?/br> 父母雙亡,警察局,戒毒所,朝不保夕,一個十幾歲的小孩而已,她難以想象他經歷過的種種磨難。她想不通:“傅天宇那么精明強干,難道就對你父親的意外沒起過疑心?這么大意,連調查也不多調查一下?” 他一聲冷笑:“傅家人永遠利益當先。老頭子是生意人,一個兒子已經死了,是沉沒成本,難道要另一個兒子陪葬?豈不是損失更大?偌大的家業還能交給誰?最好的對策無疑是就當是個事故輕輕揭過?!?/br> 怪不得他說起傅天宇的時候,從來都只有冷冷的恨意。他說過他有親人圍繞,但也只不過是一個孤兒而已,原來他一個人在異鄉長大,沒有一個人站在他那一邊,身邊唯一能依靠的大概只有一個傭人陳媽。 “后來呢?” 她又問。 他說:“后來我第三次從戒毒所出來,傅維賢再也懶得來管我了。陳媽哭哭啼啼地來勸我向善,叫我回學校去讀書?!闭f到這里他又停了一停,才繼續:“陳媽收了傅維賢的錢,是傅維閑雇來盯著我的人,每天向他匯報我的一舉一動。但其實她也盡力了,并沒有對我不好,只不過錢和我之間,她選了能讓她自己兒子老公過得更好一些的錢而已?!?/br> 他的語調淡淡的,像古井深處的水紋。她的心卻像泡在開水里,為他隱隱作痛。那紋身盤踞在他手臂最顯眼的地方,像一道抹不去的傷痕。她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才好,只好在海風中同他依偎得更緊。最后還是他打破了沉默,語調恢復如常,問她:“那你呢?你胳膊上那些傷疤到底是怎么來的?” 她身上確實有幾處傷疤,小小的幾個圓圈,都在手臂內側看不見的地方,除了傅修遠沒人注意過。她笑了笑說:“小時候燙的。我養父喝醉了酒脾氣大,我不聽話他就打我,有時候用煙頭燙我,幸好還記得要燙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br> 他聽完沉默了許久,拉過她的手臂輕輕撫摸,最后問:“是不是很痛?” 她笑著搖頭:“早就不痛了?!睍r隔多年,傷疤早已痊愈,只不過有時候想起來還會記得那種痛。 他不相信這樣的痛可以被原諒,問:“你是不是特別恨那些拋棄你的人?” 她想他大概指的是她的父母,想了想說:“小的時候特別盼望父母會來接我回家,后來就想開了,他們應該是不要我了。像我這樣被拋棄的小孩很多,美麗,和平,小奧運,小衛星……同他們比,我幸運多了,我還有機會讀大學,還能做自己喜歡的工作,還有一份不錯的收入。恨有什么用,你不去愛那些不愛你的人,自然就不恨了?!?/br> 他不再說話,收緊了雙臂,緊緊抱住她。 深夜的海漆黑一片,只聽到海浪敲擊岸邊巖石的聲音。目光所及,對面的南島還亮著星星點點的燈光,海風中只有一點漁光,正隨風搖曳慢慢飄向對岸。那時候惠貞在閣樓上看著冬生的漁船遠去,不知道是否就是這般景象。 很久以后她還會想起這個夜晚,你愛的人正巧也是愛你的人,漫長黑夜里同他在海風中擁抱,世間再也找不出比這更美妙的事情。她也會記得那時候他們不知在窗前抱了許久,誰也沒有睡意,后來他輕輕吻她手臂上那傷口留下的疤痕,還開玩笑:“小時候我媽說,傷口親一親就不痛了。我不好騙,一定不肯相信,她就說不信你去查書,唾液是消毒的。來,我幫你消消毒?!?/br> 他親得她癢得不行,笑著要避開,他硬是不讓,追著她拉過她的胳膊,開始還帶著一臉揶揄的笑意,吻著吻著逐漸認真起來,到最后倒像是在舉行一場神圣的儀式,深深把吻烙在她的傷疤上。等他在濕潤的海風里吻過她的每一個傷疤,再抬起臉來時,已經斂去了笑意,眼神變得堅硬,把她摟在懷里,語調冷冷地說了一句:“他們欠的債,一分一厘都要還回來?!?/br> 第37章 同歸(1) 民國二十八年冬 轉眼到了秋天, 北山街上黃葉紛飛。轉眼又入了冬,下了十二月的第一場雪,白雪皚皚壓在橫跨東湖的楊柳堤上, 從高處看去像一根素色的緞帶。 大炮的聲音漸漸遠去, 日本兵的大部隊開走, 戰線又移去了別處。維新政府的人出來主事,城里漸漸又恢復了秩序,店鋪重新開業, 學生回去上課。國雖破, 人已亡, 即使天天喊著號外, 人心惶惶,對于普通小老百姓來說,日子總還要過下去。 博延并沒有回去銀行做事。他原想在省城開一家貿易公司,但現在時局不好, 很多東西都禁運, 即使可以運的也要在路上擔很大的風險, 所以公司一直也沒有籌備起來。大約也正因為如此, 博延有更多的時間留在家里。 秋天他帶我去北山上賞桂,滿山桂雨, 十里芬芳, 坐在泉邊品茶看書,可以片刻忘掉戰事膠著, 民生困苦。我們暫居的公館離上中下三天竺的寺廟也不遠,時常早飯后坐車至山下, 再步行到法喜寺的大雄寶殿去求一支簽。記得第一次去, 解簽的大師問我求什么, 我竟一時語塞,還是博延在身后清咳一聲,一本正經地回答:“求子嗣?!?/br> 婚后的生活一下子閑下來。家務都有傭人,不用我cao勞,所剩的時間不過是看書賞景。我跟博延提出:“在家里無事可做,不如我去登報,看看有沒有人家請國文教師?!蔽覈牡鬃由锌?,以前一直想做老師,教中學雖然不夠資歷,給小孩啟蒙應該還是可以的。 博延立即皺眉:“傅太太,你現在什么身份?被人知道你出去做事,我以后還怎么混?和隔壁那些太太小姐一樣,每天逛逛百貨公司打打牌不好嗎?” 同租住在公館的其他夫人常有聚會打牌逛商場的活動,我和她們不認得,也不怎么喜歡。特別是有一個,穿得摩登入時,花樣翻新,門口常有生面孔的男人出沒。我覺得不妥,因此也少和她們來往。 博延比我自然要忙一些,時時要出去會友,但亦很少把朋友叫到家里來,來看我的就只有舅媽,第一次和舅舅表弟一起來,另一次只有她一個人。 舅媽說到如今生計艱難,舅舅的裁縫鋪子雖然重新開業,生意卻是一落千丈。我明白她的意思,拿出自己的零用給她,說:“表弟如今長身體,也需要多吃一點好的?!?/br> 舅媽看了看手里的一沓票子,大約迅速估計了一下數目,笑了,頭湊過來,似乎說怕旁人聽到的秘密:“你也要多為自己打算打算,多攢點私房。家里的家用可是你管?那些下人,你要防他們出jian?;??!?/br> 我笑了笑不搭話,舅媽就有些不悅:“你不要怪我市儈,我是為你好,新鮮的時候樣樣順意,只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要早點生個兒子才保險?!?/br> 我確信她是為我好,我好她才有益處可得,只是各人所思所想不同,也沒有什么對錯,只是不同而已。 博延對我很體貼,有時候晚上我們一起去看一場電影,有時候出去吃西餐。他有一群去慣了夜總會的狐朋狗友,隔三岔五地打電話來叫他。最初幾次他推拒了,我聽見他在電話里笑說:“你也知道我最近都不大方便?!睂γ娴娜瞬恢f了些什么,他臉色就變得有幾分寂寥,嘴上還是滿不在乎的語氣:“我愿意,你倒管得很寬?!?/br> 后來又有朋友打電話來,我就催他:“你想去就去,不用顧忌我?!?/br> 他笑著拉過我的手臂親了親,反問:“你就不怕我被別的女人拐跑?” 我冷笑:“你真要跑,豈是我栓得住的?!?/br> 他沉默下來,坐了半晌,最后一個人站起來,一聲不發走到里屋去。我半天沒有聽到他的動靜,走到門邊一看,才看見他一個人倒在床上,扯了錦被的一角蓋在身上,呆呆望著天花板。 這一晚上我獨自靜悄悄看書看得很入神,上床去時已經深夜。博延側身向內一動不動,我猜想他一定是睡著了。拉滅臺燈,房間里一片漆黑。我閉上眼睛,努力要睡著,半晌感覺到他的手臂纏繞上來,緊緊摟住我。 他的頭大概埋在我背后,濕熱的呼吸抵在我后頸,片刻聽到他在背后悶悶說:“惠貞,你始終是不相信我?!?/br> 其實他并無做錯什么,我亦暗自嘆息自己意氣用事,想了想妥協說:“不如……明天你教我跳舞?” 他停了一秒鐘,立刻說“好”,收緊了胳膊,迫我轉過身,劈頭蓋臉地親下來。 我不會跳舞,但常常在電影里看到年輕女子在舞池里翩翩起舞,也是好奇的。博延搬來有大喇叭的留聲機,放上唱片,大喇叭里嘶嘶一陣雜音,然后音樂聲響起來,頓時充斥整個房間。他拉起我的手,教我一二三,一二三地轉圈,轉得我頭暈,嘴里連聲叫“哎呀”,不知踩了他多少腳,他卻在我頭頂一直笑,樂此不疲。 兩個人真正訓練妥當去夜總會,已經是十二月初。還是北山街上的鑫鑫飯店,打仗的時候關了幾天門,現在早已恢復歌舞升平,雖然人比往常少了五成。霓虹燈璀璨耀眼,站在門口賣花的小姑娘大概十五六歲,一頭齊齊的短發,還有點女學生的樣子。我暗嘆一聲,忍不住想到自己,博延已經體貼地挑了一朵營草蘭,除去枝葉,替我別在衣襟上。 博延的朋友是一群和他年紀相仿的年輕人,有幾個略年長,各自又帶了女伴。我們走進去時,眾人正眾星捧月般圍著一位略年長的男子。一群人當中一個朝我們叫:“傅三!”所有人就都朝我們抬頭看過來。 包括那個被眾人圍在中間的男子。我才看清那人的樣貌,三十到四十歲之間,筆挺的深灰色西裝,油亮而一絲不亂的頭發,眉目深邃,笑起來有點深不可測的意味。那人朝我們微微點了個頭,博延在我耳邊說:“那個是章先生,在維新政府里做事,是永平縣的同鄉?!?/br> 博延自去和他的朋友寒暄,章太太坐在我身邊。張太太看起來二十七八歲,絲絨立領的旗袍,卷發高高攏在頭頂上,眉眼倒比在座自稱“某某小姐”的女人們都清秀些。 章太太說話也輕言細語:“傅太太也是永平縣人?” 我點頭:“我家原住在北島上,和南島一海之隔,離永平縣城稍遠些?!?/br> 章太太微笑,舉起帕子沾了沾唇角:“聽說你們那里風景好,可惜我竟還沒去過?!?/br> 音樂響起來,臺上的明星搖擺著身體,唱一首《何日君再來》。有人過來請我跳舞,我忙不迭地拒絕:“我只會華爾茲,探戈還沒有學會?!?/br> 章太太忍俊不禁,掩口輕笑。博延那邊幾個人正熱烈地低聲討論著什么,仿佛是貿易或運輸之類的話題,居中的章先生倒不很專心,斜斜靠在卡座里,翹著二郎腿,輕輕彈掉指尖的煙灰,似笑非笑地朝我們這一邊舉了舉酒杯。 一曲終了,又響起一曲,卻是緩慢的華爾茲。我低著頭喝咖啡,不想有人已經把手伸到我面前,抬眼一看,正是那位章先生。博延在對面和友人聊得開心,而章太太低著頭,十分專注地品嘗杯中紅酒,似乎也全然沒有注意。我只好站起來,和他步入舞池。 樂曲悠揚緩慢,一個小號手嘟嘟嘟吹得十分動情,章先生挽著我的手,動作是極優雅嫻熟的,只是陌生人的手搭在我腰上,有點熱。 兩人面對面,總要說點什么才好。他低頭看見我衣襟上的蘭花,笑了笑,緩緩開了口:“傅太太這朵蘭花很香,可惜顏色不大好?!?/br> 蘭花是藍色,而我這天穿一身翼紗旗袍,也是水藍色。博延在吃穿上頗講究,從來大手大腳,不肯退而求其次,這身旗袍暗花鏤空,我總覺得是太奢華了。 章先生語氣閑適,可有可無地說:“傅太太這樣的身段膚色,配鉆石才好?!?/br> 我不習慣這樣的對話,臉上冷了冷。他微微一笑,幾步把我推入舞池,轉一個圈,又拉回來。我改變話題:“聽說章先生也是永平縣人,怎么章太太卻沒到過永平?” 他低頭一笑,像聽到一件意外的事,頓了頓,說: “我在永平住到十八歲,就到省城來讀書了?!蹦侵淮钤谖冶澈蟮氖州p輕一托,我便在五顏六色的燈光里彎下腰去,一霎那又被他拉回來,聽他在我耳邊緩緩說:“總聽說南島出美人,現在看來,該說北島才對?!?/br> 幸好這時候舞曲一變,旁邊有另一對舞者轉著圈過來,我才站穩,已經被博延拉回到身邊。他把章太太送到章先生手里,笑著說:“章先生不介意交換一下舞伴?” 章先生了然地笑,點頭致意。 從鑫鑫飯店出來已過午夜,我們擠在一輛三輪車上,趕回家去。寒風刺骨,路燈一忽兒明亮,一忽兒黯淡。博延伸出兩只冰冷的手,伸進我大衣里摟住我,笑嘻嘻地說:“抱云勾雪近燈看,妍處不堪憐?!?/br> 我嫌棄他的濃詞艷賦,也嫌棄他的手冷,沒想到真的下起雪來,雪花三三兩兩從空中飄落,無聲無息,落在我手掌心里。我在心里感嘆,今冬的第一場雪,這一年又要過去。冷不丁他靠過來,狠狠在我臉上親了一口,輕笑一聲,在我耳邊低低說:“下次我們在家里跳。我看,還是把你藏在家里保險些?!?/br>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2-08-04 12:00:00~2022-08-10 12: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ane櫻桃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第24391416章羅員外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38章 同歸(2) 我去鑫鑫飯店的次數畢竟還是寥寥。博延說要和朋友談生意, 不得不多去幾次。 我不知道博延與人談的是什么生意,大約還是貿易和運輸,據說現時今日, 正經貿易已經很難做, 如果定要談貿易, 除非是私運什么東西,若不是有人打通關節,都是極危險的事。因此我并不意外, 事情不順利, 博延回來越來越晚, 有時候酒氣沖天, 有時候沉郁煩躁。 過了年二月間,博延和我講,現在的住處租約到期,他另找了地方, 打算搬家。 新住處在東城的東塘街, 巷子深處, 樓下是銀行職員一家六口, 隔壁是女校的先生和新婚妻子,清早醒來, 賣豆腐腦的就在樓下吆喝, 所有人到巷口的水龍頭下排隊接水洗臉。 記得原來博延是有一部汽車的,結婚時就已經沒有了, 我猜想大約是賣掉了,所以搬家時雇了幾個工人來搬。新家地方小, 傭人也辭退了幾個, 只剩一個幫忙燒飯干粗活的張媽。博延說:“地方是不如原來的寬敞, 好在離你舅舅家近,也方便他們來看你?!?/br> 舅媽只來看過我一次,倒也沒有向我再要錢,只是撇嘴環視四周,很不以為然的樣子,最后哀嘆:“肚子還沒有消息?唉,這樣要等到何時才能回南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