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有神明 第5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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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瞧上去只有二十出頭, 比起這幾年在天際嶺吹夠了寒風的隋云旨還要面嫩幾分,也不知是不是他身體里那一股仙氣的緣由,使得何時雨氣質溫潤, 面貌溫和。 何時雨朝殷柳笑了一下, 似是驚喜:“你回來了?!?/br> 早間她負氣離去, 也不回小院待著,收拾了點兒東西便趕去集市躲著何時雨,如今不過半日又回來了, 以前從未有過, 有些難得。 殷柳抿嘴,垂眸半晌,復而微笑, 上前主動挽住了何時雨的手臂道:“我與你哪兒有隔夜仇,我只是不高興你對這些花花草草地比對我還要用心, 算了……不提這個?!?/br> 何時雨當真很高興殷柳能主動找回自己, 其實近十幾年來,殷柳的性子越發古怪了,與他三言兩語不對盤便要大鬧一場, 她鬧不到人前去, 便日日上集市躲著何時雨。 何時雨低頭看了一眼殷柳挽著自己胳膊的手, 她的手已經粗糙許多了, 上面遍布蒼老的皺痕。好似從十二年前起, 她便不再挽著他了, 因為她不喜看著她的手與何時雨這雙手的對比。 十年前來到湘水鎮,她被人誤認為是何時雨的娘后沒有反駁,回來氣了一場也再不照鏡子了。 三十出頭的殷柳被人說成何時雨的jiejie,還會嬌嗔氣惱地問他是否會因為她年老色衰而愛馳,會否變心喜歡上別的嬌俏小姑娘。但后來說的人多了,她也不愛再帶何時雨上街,不愛再問這些話,不愛再如今日這般有些撒嬌牢sao。 還是有些驚喜的,何時雨想,殷柳便是生氣,也很漂亮。 “我來是為了接你下山,鎮子里來了幾個人,說是你的故人,她一口就能喊出你的名字,我也不知其身份,便將他們留在家中等候?!币罅f這話時,特地打量了何時雨一眼。 下山之路還算好走,這條路何時雨走了成千上百遍,卻在聽見殷柳說這話時腳下一頓,險些滑到。 他扶住了一旁的紅楓樹,半垂的眼眸也不知在想什么,紫衫色艷,他一副書生面龐,映著紅楓反倒襯出了些以色討好的味道。 隋云旨離得不遠,這二人一舉一動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他見何時雨這般神色便知道對方一定猜到了來者是誰,只要對方敢跑,他就敢硬著手段捉下。哪怕因那一縷仙氣而落了下風,他也能讓獵云追去蹤跡,總之不會讓對方逃了就是。 “故人?”何時雨的聲音有些啞。 殷柳將他這些反應都看在眼里,蹙眉問了句:“怎么?難道來的不是你的故人?而是仇人?” 何時雨怔了怔,搖頭道:“她既說是故人,那便是故人……可有看茶?” “用你清明前炒的銀芽葉好生招待著了?!币罅?。 何時雨聞言忽而笑了一下:“倒也不必如此費心,她怕是喝不懂那些東西?!?/br> “你知來者是誰?”殷柳抿嘴,臉色有些不自在:“你好似從未與我說過,這個叫阿箬的姑娘與你是何關系?!?/br> 何時雨朝殷柳看去,他的眼神有些深,落在殷柳那張略顯蒼老的臉上仍舊深情款款,又似不舍與無奈:“阿箬……是我妹子?!?/br> “當真只是meimei?”殷柳抬眸看他。 何時雨拂袖掃去衣擺上的灰塵,微微抬起頭看向前方山路,只要這條路走到盡頭,他怕也是要到盡頭了。 殷柳問他阿箬是否只是meimei?何時雨回答不上來,因為他與阿箬最后一次碰面時,對方明明恨不得殺了他,用從未有過的憎惡目光瞪著他,說他不再是她的阿哥,從此以后再見面,便是仇人。 故而來者是故人,也是仇人。 小院門前梧桐樹葉子快落光了,山上紅楓林長得卻是最好,恐怕過不了七日,山上的葉子也要落了,正步入冬,萬物蕭條,一片慘淡模樣。 何時雨隨殷柳回家的路走得不快不慢,與他平日里步調一般,不像是急著去見故人,倒像是尋常無事偶爾接殷柳下集市般。 隋云旨快他們一步入了小院,阿箬與寒熄已經沒在堂內坐著,青綠的身影站在水井邊看向井旁長出的幾株野菊,而寒熄則落座于小院角落里的石凳上。門前兩株緊緊挨在一起的梧桐有大片枝葉探入院中,正遮住他頭頂陽光,枯葉簌簌,如金箔漫天。 野菊花瓣顫顫,幾片落入了井口中,阿箬應風而動,恰好看見了站在院外正欲推門而入的何時雨。 他們已經許久未見了,三百余年不曾更改二人的面容,就好似不曾將他們分別。 阿箬與何時雨最后一次碰面時劍拔弩張,那時她殺了全寨的人,自盡又復活,已在木籠中度過最暗無天日的一段時光。白一送了她一把鈍刀,讓她得以逃出生天,那時阿箬渾渾噩噩,還想去樟木林中找寒熄,企圖欺騙自己那是一場噩夢。 但夢終究會醒,阿箬回到了寒熄消失的地方,臥在那根巨大的枯樹根上,醒來后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何時雨。 何時雨正拿手帕給她擦臉,因為她已經連日不吃不喝不曾洗漱,身上都沾了數日前殺歲雨寨人時被澆下的第一潑熱血,干涸的血跡,那是他們還曾是凡人的證明。 阿箬無聲無息地盯著何時雨,而后痛恨地咬住了他的手腕,咬斷了他的手筋。她嘗到了血的味道,她看到何時雨痛得渾身打顫臉色發白,可他一聲不吭,只等阿箬出了這一口惡氣,才喚她:“阿妹?!?/br> “從此以后,我不再是你的阿妹,何時雨……我們相識十余載,我從不敢想你居然能騙我?!卑Ⅲ韬匏?,她恨他的欺瞞背叛,恨他與何桑不知何時也淪為了吳廣寄那般屠夫。 她明明聽何時雨說過,他就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不愿死后被人分食而逃出了城,又被阿箬救起,這樣的人,為何能飲下旁人尸體煮沸的rou湯? 阿箬嘴角的血化為了水跡,口中也嘗不出任何腥氣,何時雨在聽到她說她不再是他阿妹時的臉色,比阿箬咬斷他的手時還要白。 “再見面,我不會放過你,哪怕我真的殺不死你們,但等著吧……我總有一天會讓你們付出代價!”阿箬尖叫著將何時雨推開,免得他的出現臟了寒熄的這一寸土地。 推開何時雨后沒多久,歲雨寨便散了。 因為一場饕餮人rou宴,打破了歲雨寨鞏固了幾十年的情誼,因他們獲得了不死不滅的身軀,從此以后世間再無神明。 后來這么多年,阿箬對何時雨還是有恨的。只是寒熄回來了,雖未完全回來,可阿箬的心似乎在隨著寒熄化作實體后逐漸落到了實處,不再恍惚無助,連帶著對何時雨的那一絲恨意,也平靜了許多。 隔著一扇半人高的竹門,秋風揚起阿箬的裙擺,也揚起何時雨的紫袍,層層疊疊的梧桐葉下,二人之間隔著數十步遙遙相望。 終不是童年無憂無慮的年紀,何時雨不再是能將阿箬扛在肩上帶她飛奔的少年,阿箬也不是能坐在他的肩頭大喊“飛呀”的幼女。 “許久不見?!卑Ⅲ杞兴拿郑骸昂螘r雨?!?/br> “嗯?!焙螘r雨聽她這般稱呼自己,也應了:“許久不見,阿箬?!?/br> 他推門而入,一派輕松自在,仿佛老友重聚,閑話家常:“我也想過你會找來的,比我料想中的要遲了一些。你既然來便暫且不急著走吧,現今不似以往,日子好過了我也不是只會烤樹根了,待會兒我做幾道拿手素菜你嘗嘗……” 他跨步入院,才瞧見了坐在院子角落里,梧桐樹下的男人。何時雨一怔,這一眼竟叫他看傻了,仿佛魂魄飛走,聲也停了。 寒熄難得將目光從這兩棵貼在一起的梧桐上分開,察覺到何時雨視線時不待對方說話,便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兩息之后,寒熄對他輕輕一笑。 何時雨的魂因這一笑又飛了回來,他不再近前,只是似是無地自容般蒼白著臉色對寒熄深深鞠了一躬,再看向阿箬,他也能露出笑容:“你得償所愿了?真好啊?!?/br> “你知我所愿?”阿箬問。 何時雨繼續笑道:“見之便知了?!?/br> 何時雨曾見過寒熄的,在吳廣寄要將寒熄剁碎丟進鐵鍋里之前,他便與寒熄有過一面之緣。他不曾與阿箬說過,阿箬知道他們吃的rou是寒熄身上落下來的,當時便瘋了,不論何時雨與她說什么她也聽不進去的。 素菜要做,債也要償還,恩怨要了,都待吃完飯再談。 殷柳素來腸胃不好,遲了一個時辰沒按點吃上飯,她晚間便會睡不好。 何時雨抿嘴,請阿箬就坐在院中石凳旁,他道:“時辰尚早,我燒飯很快,等會兒飯菜端上正是日落,可一邊賞晚霞紅楓一邊吃。對了,我還釀了梅子酒,阿箬可要嘗些?” 阿箬就坐在寒熄身旁,她看了一眼寒熄,對何時雨搖頭,何時雨道:“那我拿來,你不喝便放著?!彼謱σ罅溃骸澳悴荒芎?,免得傷胃?!?/br> 殷柳自入院以來便一直沉默著,她料不準何時雨與阿箬的真實關系,心中一直忐忑,何時雨與她說什么她也沒聽清,只是在人走了之后坐不住,匆匆回到了房前趴在窗后看著。 小院的廚房離石桌不遠,何時雨在灶前忙碌的模樣盡入阿箬眼底。 她此番是來殺何時雨的,何時雨自然知曉,他聽說過阿箬以往對付那些歲雨寨中人的手段,自然不會傻愣愣地以為她這次還會放過他。 他不走,是認定自己會死,還要留阿箬來吃這一頓飯,對她殷切,又是因為什么呢? 因為那三百多年前……年少的情誼嗎? “您不討厭他?!卑Ⅲ璧吐暤?。 此處只有她和寒熄二人,即便阿箬的聲音再小,寒熄也能聽得到。 以往碰見歲雨寨中的人,阿箬都能明顯得感覺到寒熄的心情起伏。他討厭那些人,不論是吳廣寄還是藍,亦或是當年只是孩童什么也不懂的白一,寒熄對他們都有抵觸。 他在還是白骨被阿箬背在身后時,阿箬便能敏銳地捕捉到他的喜怒哀樂,他的不喜歡很明顯,只要足夠沉默,眼神懨懨的,必是厭煩抵牾一個人,可他方才……竟然還對何時雨笑? 不是他平日里溫柔好相處時臉上的似笑非笑,是真真切切面露友好的一記笑容。 “為何呢?”阿箬的目光從何時雨身上收回,認真看向寒熄:“您為何不討厭他?” “阿箬?!焙ǔⅢ栊χ骸鞍Ⅲ?,不,討厭,他?!?/br> “誰說的?我討厭他?!卑Ⅲ杳蜃欤骸拔矣憛捤_我,你知不知道當年若不是因為他把你的……我、我也不會……” 寒熄就像根本沒聽見她的話,只在阿箬皺眉時抬手,將落在她頭上的一片梧桐葉摘去。 阿箬見他如此,心中再多的痛苦也無法傾訴了,她再痛苦,能有當年的寒熄痛苦嗎?若論其中苦主,寒熄才是最大的那個。 “罷了,與你說,你也不知道……”阿箬垂頭,捻起一片梧桐葉,揉了又揉。 好半晌,廚房炊煙起,飯菜香味傳來,寒熄的聲音才似一陣風,輕飄飄地落在了阿箬的耳畔。 他道:“我知道?!?/br> 第60章 梧桐語:八 何時雨做飯的時間掐得剛好, 三菜一湯端上桌,恰是日落時分,紅光漫天, 映著楓葉, 像是置身于漫天大火之中,徒見其焰,不受其燃。 隋云旨沒敢上桌, 他雙臂環胸看不出現在這算個什么狀況, 不懂阿箬分明要找那些身懷仙氣之人殺了對方, 卻又能和眼前之人坐在一張桌上吃飯。 吳廣寄死得很快,阿箬是在隋云旨的眼皮子底下施的法,她連猶豫的眨眼都沒有過一下。 何時雨的待遇, 終是與吳廣寄不同。 白灼青菜, 醋溜三絲,油浸筍干和三色菇湯,看上去有模有樣, 都騰騰冒著熱氣兒。 梅子酒就放在桌案邊,伸手便能拿到, 阿箬沒碰, 何時雨給自己倒了一杯。 殷柳坐在他身邊,挨著阿箬,圓桌對面空下來的位置原先是給隋云旨留的, 現下正好隔開了寒熄和何時雨。 一方小石桌, 三人安靜地吃著飯。 阿箬食欲不佳, 沒吃多少便停了筷, 她特地看了一眼殷柳, 對方也不知在想什么, 味如嚼蠟般只吃著面前的菜,見阿箬???,也立刻停下,眼神偷偷打量了阿箬與何時雨。 她臉上的黑氣更重了,瞧著愈發蒼老。 阿箬忽而詢問:“你身體不好?” “???”殷柳抬眸,愣了一瞬又點頭:“是、是有些老毛病,人年紀大了也沒法?!?/br> 何時雨飲下一杯酒,對阿箬道:“她胃不好,心肺也差,自生下來便沒長好,為多年頑固舊疾了?!?/br> “哦?!卑Ⅲ璞銢]再開口了。 飯后何時雨去井邊洗碗,殷柳便回房洗漱。阿箬沒喝酒,但滿院子都是梅子酒的香味兒,她起身繞著院墻腳慢慢踱步,梧桐葉吹得遍地都是,阿箬還在思量,究竟要如何向何時雨開口。 “阿箬姑娘?!彼逶浦甲呱锨?,問了句:“你臉色不好,沒事吧?” 阿箬抬眸瞥了他一眼,反問:“你能看得見人印堂之氣嗎?” “修妖后,能瞧見一些?!彼f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朝殷柳的房中看去一眼:“她臉上就有點兒黑?!?/br> “連你都能瞧見,可見黑氣之重?!卑Ⅲ璧溃骸坝√冒l黑者無外乎兩種情形,一是被邪祟纏身,災厄連連,二便是大限將至,壽命無幾,以你所見殷柳屬于哪一種?” “此地靈氣充沛,是修妖的好去處,我都能看出這是塊風水寶地,那她臉上的黑氣自不會是因為第一種?!彼逶浦颊f完,撇了一下嘴:“他們夫妻二人不能同生,說不定能同死?!?/br> 阿箬聞言,瞪了他一眼。 隋云旨卻無所謂地笑了笑:“阿箬姑娘別惱,對于真正的有情人而言,同死未必不是幸事。至少好過我爹那般,余下的所有歲月,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都在為故者傷心難過,失魂落魄?!?/br> 阿箬又沉默了,隋云旨這話說得其實有幾分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