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驚懼
姜笙把所有有疑點的物件都記了下來要交給京兆尹,趙欽明看了那兩把琴許久后說:“把琴也都抱回去?!?/br> 崔岫云順手就搬起一把,趙欽明皺眉把住她的手臂:“換個方向放,你那樣子會弄壞,怎么還是跟從前一樣,不通文雅?!?/br> “臣這些年不曾學藝,自然不懂,多謝殿下指點,”崔岫云有些不耐煩,低聲抱怨,“當初若是我會彈琴跳舞,都不用進宮,直接就到教坊司去,如今跳下去的指不定是我了?!?/br> 罪臣子女,若是會這些曲藝的就會被選入教坊司,其余的才會入宮做奴仆。 他沉默片刻,而后點頭:“這也算是不學無術的好處?!?/br> “是是是,殿下最是文武雙全了,去云州幾年都是在城墻上彈琴退敵的吧?!彼凰幪幍箅y逼出了脾氣。 這個樣子,反倒像少年時多一些。 趙欽明看她生著氣把琴抱走,低眉多了些笑意,也是片刻即逝。 將東西清點完后,他們在另一房間里說起了秦宛的事。姜笙將秦宛在京中的動作細細說給崔岫云聽,如今姜笙已經借在秦家商鋪訂貨之舉跟他們家的掌柜搭上了線,平日里也能多打聽秦宛的動靜。 “秦宛進京是帶了五十車貨物來的,但那掌柜說其中二十車各家鋪子接手了,而還有叁十車下落不明,且不知道裝的是何物?!苯险f。 “難道他還敢把兵器運到京城來?”崔岫云不信。 “不一定是兵器,但他形跡可疑,又借口商事這些天接近了一些大臣。秦宛在云州時,許多官員護著他,如今他走了,云州的人才敢徹查他家鋪子。而我們便要從他這兒下手,他若真的是私自販賣兵器和馬匹給大姚,便是有反叛之心,入京的動作便不簡單,要細查貓膩,也好一舉將他拿下?!苯辖忉屩?。 崔岫云明白了個大概,得弄清楚這秦宛入京的意圖。 趙欽明嫌這兒的茶難喝,起身便要走,姜笙先跟上,崔岫云思緒正深著便落在后頭。 她沒注意到過路的一個醉漢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手腕忽就被抓住,她緩神過來想抽回手,那醉漢力氣卻奇大。 “誒,這不是茗瑤嗎,來,跟我來?!蹦亲頋h笑道,眼睛都沒睜開說了這話。 應當是認錯人了,崔岫云冷眼瞧這人,正在蓄力,就這么一抽回,那男人一扯,活生生扯壞了她衣袖,露出半截手臂,那男人還抓著她手腕不放。 男人慢慢睜開眼,撞入眼簾的卻先是那半截手臂,平滑白皙的手臂外側卻是掌心大小的一塊燙傷疤痕,崎嶇坎坷得將他的酒嚇了半醒。 他罵罵咧咧道:“你這女人專嚇唬人來的嗎?” 不少人被動靜吸引了目光,崔岫云將破損的衣袖勉強覆蓋在手臂上,卻全然遮不住。她低著頭悄悄瞥,見到周圍人不少的目光。 腦海里閃過從前在宮中被故意淋熱水的畫面,在學堂時不小心露出這疤痕時,被好事的人抓著手臂給所有人看。 奚落,驚駭,可憐,都是和現下周遭一樣的情緒,讓她呼吸急了幾分。 那男人一時還忘了松手,她捏緊了拳頭想抬腿踢過去。 “別動?!?/br> 發了力的手臂鎖住了她的肩,趙欽明閑出的手將那男人的手腕掰翻折過來,那男人大叫兩聲被趙欽明扔到了一邊。 他把披風從自己身上取下,遞給她遮手臂,她慌忙接下。 醉漢被同行的朋友帶走,他們賠了禮,崔岫云一言不發就轉身離開。 方才拉扯的時候,那醉漢的指甲在她手腕上劃出了血痕,趙欽明看她在門前站定平緩呼吸,走過去道:“手伸過來?!?/br> “我不?!彼D身 趙欽明不想與她廢話,正要直接伸手,被趕上來的姜笙攔住。 姜笙道:“天色不早,我先帶崔司正安頓吧,傷勢我來處理便好,殿下不必擔心?!?/br> 說著姜笙指了指自己家的方向,崔岫云捂著自己的手臂轉身就走,沒跟趙欽明再說話。 姜笙看她那樣子,輕嘆一聲對趙欽明說:“殿下,女子身上的疤痕總是不想給人看的?!?/br> “從前那傷……”還是他給上藥包扎的,趙欽明咽下了這半句,轉臉說,“你手背上的疤我也常見?!?/br> “不一樣,我是殿下的臣子,但崔司正……”姜笙猶豫了一下,也咽下了半句話,方才在京兆府她看到崔岫云聽到趙欽明在等她時那一抹悄然而逝的歡喜,想到初見時兩人的樣子,有些事便也看得半明白了,但此刻她不知該不該說得明白,便道,“算了,殿下不明白?!?/br> 趙欽明擰眉:“最近你也越發不恭不敬了?!?/br> “公事上,臣忠心無二,但這是私事,恕臣無禮?!苯掀沧?,用手中的劍靠了靠趙欽明肩膀,說“走了”,便也轉身離開。 一個比一個無禮。趙欽明站在原地愣了片刻,冷哼一聲拔腿就要走,又發現自己錯了方向,又鐵青著臉轉了身。 來到姜家府上,姜笙進門將劍交給了老仆,喊了聲“我回來了”,屋內傳來了輕微的咳嗽聲。 崔岫云踏進來環顧這院落,才發覺這姜家敗落得比她想象得要嚴重得多。 仆人只有零星兩叁個,對話里崔岫云知道這幾個仆人,一個照顧姜笙的病母,一個照顧她那瘸了腿的小叔,還有一個幫廚做飯。 院落里的名貴花株已經干癟脆落,門窗上的漆也有段日子沒補了,實在一片寥落樣子。 她還站在院子里,那咳嗽聲就近了,崔岫云抬眼看時,見一穿著白衫的瘦弱男子從房間里走出,來人俊美異常,可惜臉上盡是病色,眉心一直擰著,顯出一副不好相處的樣子。 看到他走路不正常時,崔岫云便知道了他就是姜笙那負傷瘸腿的小叔,姜笙趕忙上去扶姜遙:“怎么這咳嗽還不見好?!?/br> 姜遙搖頭:“沒事,我這身上不缺這一點毛病。這是 ……” 崔岫云行禮:“晚輩崔岫云,是宮中女官,近日在宮外辦事,要借住府上叨擾了?!?/br> “不必行禮了,不嫌招待不周便好?!苯b輕聲說著。 姜笙皺眉:“我扶你先進去,方才我在街上給你買了奶酥,你吃……” “我是瘸了,不是走不了路?!苯b語氣忽而重了,崔岫云被驚了一下,停在了原處。 姜笙垂眸,不再伸手,姜遙獨自走進了屋,姜笙將袖中的點心包才拿出,姜遙就自顧自關上了門,隔絕了一切,留下略顯無措的姜笙站在房門前。 一旁候著的仆人上前來寬慰:“最近日子不好,他舊傷犯了,難免心煩。今日廚娘告了假,晚膳便我來準備吧?!?/br> 姜笙搖頭:“你去照顧母親,我來處置便好?!?/br> 去看望了母親之后,姜笙往后廚走時便見到有白煙升起,她走近前見崔岫云坐在爐前剛把火生起來,挽著袖子往里扔干柴。 “崔司正先去歇息吧?!苯献哌M說。 崔岫云搖頭:“沒事,我也不好白吃白住?!?/br> “可是你……會生火做飯???” 崔岫云移柴的手滯了滯,這活也是從前在宮里學會的,但她轉念笑道:“從前在學塾讀書,有時候要自己做飯的。對了,你那奶酥,能給我吃嗎?” 姜笙垂眸斂眉,笑唇帶苦澀,放下菜刀把奶酥遞給了崔岫云,見她捻起一顆吃得欣慰樣子好奇問:“崔司正喜歡吃嗎?” “嗯?!?/br> “這東西在云州多賣,中原就不多了,崔司正在江南,也吃此物嗎?”姜笙問。 “進京之后才見街面上有人叫賣,我倒是挺喜歡,不過京中大多人是受不了這個味道的,我娘最……”崔岫云本想說她娘最擅做這東西,又垂頭打著馬虎眼,“最不喜歡這些奶啊油啊的了,小時候不曾見過此物?!?/br> “這東西奶腥味兒和糖味太重了,從前在云州的時候也只有小叔愛吃,偶爾殿下也買一些?!苯险f道。 口中奶腥味漫開,崔岫云盯著乳白色的糕點垂眸:“殿下……會吃此物嗎?” 她記得從前在云州,趙欽明聞見這味道就要退后兩步,她怎么塞他嘴里,他都得吐出來。有時候她吃多了,不小心在他面前打嗝是那個味道,都要被他趕走。 “不吃,只是買來擺放著,也不知是什么毛病,”姜笙回憶著,利落切著手中的瓜塊笑,“不過殿下壞毛病多了,懶得管他?!?/br> 崔岫云點頭贊同,繼而笑:“還以為你不會這樣說話的?!?/br> “公事上他是殿下,總是要恭敬的,私下里才懶得將就他,麻煩精?!苯闲?。 崔岫云深以為然,蹲在底下看著火,就念叨起趙欽明的破脾氣,每日都對她冷言冷語。 “殿下是如此的,總沒個好臉。之前在云州駐地,得有兩個多月沒沐浴吧,白日里冷著臉練兵,晚上為此事急得都差把自己皮撓破了,問他難不難受,都要被他數落。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湖,他還端著不肯與眾人一道洗。結果被小叔一把拉了過去,像是被人迫著才一起洗的,從此毛病才改了些?!苯蠐u頭說著。 兩人一言一語地抱怨起來,廚房里細細的歡笑聲裹著白煙鉆出。 姜家的人不知說了幾遍“怠慢”給崔岫云聽,但崔岫云明白,讓她住到姜笙府上,也只是方便姜笙看著她,她心甘情愿接受,也就說不上怠慢。 夜里,眾人皆已睡下,朽掉的窗栓被風撞破,突如其來的寒涼覆在滿頭是汗的崔岫云臉上。 爹……娘…… 她緊攥著錦被,死咬著下唇,猛地驚醒過來。 寒氣平復著她的虛熱,許是白天的事讓她夢到了從前被欺負的時候,又忍不住想起了爹娘。 她跌跌撞撞下床,抓緊桌上剩下的半包奶酥,一顆又一顆顫著手往嘴里塞。 酥皮碎了她滿手,嘴里被塞得沒有一絲縫隙,她盡力吞咽,最后還是咽不下去,鼓著雙腮呆呆坐在桌邊。 她嘴角微動,鼻尖泛酸,最后將吃不下的都吐了出來,胃里一陣泛著膩人的惡心。 而后她坐回榻上縮成一團,把半邊臉埋進膝蓋里,盯著桌上那僅剩的幾顆奶酥,還有掛在一旁的趙欽明的披風出神。 擺放著這東西,是在想念什么呢,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