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淵源
當今王朝,國號為寧。二十余年前,先皇太祖任前朝柱國,勢大而篡位,到當今陛下手里,王朝也不過兩代。 這二十余年里,寧朝收復南方大部分土地,又平定了北方王朝的sao擾,成了百年來王朝疆土最闊者。 但國朝起勢為根基的嶺北世家,與新進江南貴族,在朝堂之中的拉扯也由此埋下了禍根。 崔岫云入宮一事,崔家還沒來得及疏通,江南世家之首的蕭家就主動遞來了消息,在宮中的蕭貴妃,已替她在皇帝面前謀得了司正一職。 司正品級,在宮中沒個十數年的,再得主子喜歡也難以謀得,這下子,她算是被架在火上了。 崔岫云只覺得難熬,她前番指出了趙欽明被宮人苛待的事,已經得罪了宮中女官,如今還這般惹眼,她自己先境況堪憂了。 果不其然,她第一日進宮便沒得什么好臉色,連分給她的住處都無人打掃,若不是蕭貴妃著人特意來給她送東西,手底下的人都不太搭理她。 她不得不去拜見蕭貴妃,后者卻說最近有病在身不好見人。 “貴妃只有一句要交代,只要娘子清楚,自己要倚著哪棵樹而生,她便沒什么要交代的了?!笔捹F妃身邊的宮人說著。 崔岫云斂眸稱“是”。 從貴妃宮中出來的時候,青灰衣衫的少年站在宮墻邊,高冠濃眉,快步走過,眉宇間自有一股風流雅致,卻因為十五六歲的年紀而更多活潑。 她聽到領她進門的宮人,喚那人一聲瑾王,她也當即垂眸行禮,只是瑾王未曾注意,直接到殿前去了。 太子寡義,瑾王仁孝。 是當年在江南都會傳言的事。 這也有個起因,是太子的太傅,也曾是瑾王的老師,那一年彈劾一個地方官貪污。 后那個官員上下打點,做足了功夫,竟是從上到下找不出證據,太傅則被指為污蔑。 這樣的事,說大可以罷官,說小也不過是罰俸的事。瑾王為此夜跪大殿,求皇帝開恩。 而皇帝問太子要如何處理此事時,太子則道:“太傅為當世鴻儒,德行表率,本宮以其為師。而無故冤害官員,無據誹謗朝事,實非太傅之德,請父皇叁思?!?/br> 太傅此后被罷官,朝中人言,只是叁年前太子擇妃時,瞧上了大理寺一官員的女兒,那女子是出了名的貌美,卻行止傲慢放蕩。 太傅以此為由,力勸不可,與太子在皇帝面前爭吵了好一番,最后事未成,二人由此結怨,太子故而報復。 只是沒想到,因為無德,趙欽明自己也被廢了。 瑾王初長成,趙欽明被廢,怨不得江南世家,火急火燎的。 帶崔岫云熟悉尚宮局事務的宮人同她說著平日里宮中的規矩,口干舌燥才喝了口茶,又急忙說道。 “有一事,你需謹記。五月至,是莊獻皇后忌日,她娘家蘇氏一族的官員,皆會入宮祭奠。但陛下并不喜蘇家人,這事你要安排,切記,蘇家人不可多留宮中。這其中的緣由,不必我教你了吧?” “下臣明白?!?/br> 她當然明白。 尚宮局給她安排了一個小侍女,十叁歲的年紀,叫邱邱,一雙眼睛尤其大,跟在她身邊聽著這囑托,回了住處就忍不住問:“司正姑姑,陛下為何不喜歡蘇家人???那可是太子母家?!?/br> 崔岫云將晚膳擺上桌,淡淡說:“因為蘇家人里,出了個叛國的逆賊?!?/br> “???怎會。蘇家可是太子母家,怎么會叛國???”邱邱不解 蘇家也是嶺北世襲勛貴,當年陛下還只是王爺時,莊獻皇后蘇氏被許配給他。而后蘇氏成了陛下爭位的助力,在陛下初即位時,蘇家一時榮光。 莊獻皇后的獨子趙欽明,當即就被封為了太子,皇后之弟蘇協被封博遠侯,子侄輩中,更是封官無數。 可莊獻皇后早亡,蘇協也死在一場叛國風波里。 九年前的云州之亂,云州大族云氏,與蘇協,勾結外國叛亂。 蘇協死后,蘇家便一落千丈了,但顧及著太子顏面,也顧及著嶺北勛貴的臉面,皇帝對蘇家仍然要施恩。 云州之亂中,蘇協究竟有沒有叛國,一直是沒有定論的,所以陛下也不得追究。 但云氏,卻是確確實實的逆賊,流放抄家,一樣不少。 邱邱不解蘇協為何叛國,崔岫云也笑:“你這樣想,朝中多少人也這樣想。但耐不住咱們陛下疑心,便不喜歡蘇家人?!?/br> 邱邱長了一雙笑眼,吃著晚膳時尤其笑得彎彎,又問:“我兩年前,跟著一個姑姑,她曾受過先皇后的恩,一日話多,就同我說起了先皇后,和博遠侯。她說起當年博遠侯在雨天扶起摔碎了瑪瑙杯的她的樣子,仍舊十分惦念呢?!?/br> 崔岫云搖著頭笑,邱邱卻追問:“姑姑你見過博遠侯嗎?” 見過的。 云州,是北方大姚國,與寧國之間的屏障之地。百年亂世里,向來是當地大族自治,但寧國初定時,云州就選擇了歸順。 九年前寧國與大姚開戰,云州是戰場前線。 蘇協帶著一個蘇家族子來到云州,奉命督戰,她見過他。 云州幾乎沒什么南方果子可吃,蘇協來的時候,帶了不少。 那日蘇協剛帶來果子,她就去偷吃了,她爹大怒,捆著她就要打。 蘇協看她爹想抄起藤條,便伸出寬袖將她掩在懷里,他袖中書墨氣很重,聲音溫和清冽如夏日的雪山冰河。 “小孩子貪吃是常事,就算是我那外甥在宮里也是常做這種事的,將軍不必動氣?!?/br> 她抬眼去看,陽光下那頂玉冠,溫潤生輝。 那段畫面她總是時不時想起,當然,她不會再往后想。 那時她心里很慌,手中的果子就掉了下去,在地上骨碌碌打滾,溜到了一少年腳邊。 黑底金線繡成的鞋面,被紅果子碰了一下,蘇家的少年瞥了一眼蘇協袖中的她,冷哼一聲說:“不知禮數?!?/br> 她當時就舉起果子砸那人的頭,卻被他躲了過去。 若是那時候就知道那號稱蘇家族子的少年,就是太子,她大概不會有那個膽子了。 此刻崔岫云的嘴角微微彎起,卻道:“沒見過,但傳言里,是世間難得的俊郎君?!?/br> 邱邱看她那樣子,跟之前那個帶著她的姑姑有幾分相似,便打趣說:“姑姑也喜歡這般的人物???” “吃完飯,便去練字,跟著我的人,不能不讀書?!彼焕頃?,只看邱邱雙眼頓時失了神采。 那年大戰,她見過蘇協一杯一盞之間,以唇舌筆鋒,就化解了大姚來使的所有傲氣,雖是書生,卻也是運籌帷幄,不懼生死。 那般的人,的確是值得許多人惦記的。 但她記住的,是另一個人。 云家世代為將,可她的母親卻不喜舞刀弄槍,不許她學,但她爹覺得,不習武,卻不能不知兵,便帶她去了前線城池。 那日城破時,主將未歸,城內無兵。 她被叁匹馬團團圍住,馬上叁支長槍朝她刺來,劃破衣衫和腿。 “抓好!” 馬聲嘶鳴,圍攻的幕布被撕開了口子,一根長棍到了她面前。 她抓著那棍子,在地上被拖了好一陣,才被人抓上了馬,絕塵逃走。 她被橫在馬上,太顛簸,吃了一路那馬蹄揚起來的塵,一口口吐在身后人的襟袍上。 “再吐我就扔你下去?!?/br> 慍怒冷意的聲音傳來,她死死抓著他的腰帶,抬眼看面色鐵青的少年,又低了頭。 六歲習射,七歲學騎,十歲跟隨蘇協征南方,十二歲親上戰場,十四歲領兵云州。云州之亂后,再駐守邊疆,十九歲才得以回京,安生日子沒過幾年,半年前被廢。 如此太子。 也不過是尊者的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