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七月,周、陳二國覆滅,得勝的叛軍們組成南北連翼軍,浩浩蕩蕩向靖國開戰。 黑壓壓的敵軍壓境,大哥和叁哥受令,領兵南下;爹爹和幾位蕭家軍副將遠征東南,守巖陽關;二哥,蕭則,我和驚鴻留守西北邑庸關。 我們都知兵力如此分散并不是上策,可此時的靖國猶如一只四處漏水的篩子,十二萬大軍的血rou之軀怎么也填補不上如此多的漏洞。 八月,敵軍夜襲,我們死守邑庸關,傷亡慘重。 九月,聞說爹爹傷重,巖陽關不日將破。 同是九月,國都傳來噩耗,陳國叛軍圍困爹爹于清風山谷,爹爹戰死,遺體被一隊親衛拼死送回營地。 十月,蕭家軍斥候連奔五日,將懷里血污的帥印交給我,在昏迷前喃喃著,恐敵軍侮辱元帥遺體,巖陽關當地盛行火葬,百姓集萬家鮮花與爹爹同燒,骨灰被直接葬在清風山主峰,無法運回。 十月,敵軍突然撤兵邑庸關,而后聞聽災民流言,大哥戰死,叁哥被俘,南北叛軍從我們身后打開了靖國的大門。 十月,二哥似是蒼老了許多,卻要我離開,要我去做我如今該做的事。 “元元?!敝挥兴€在喚我小時候的乳名。 他抹去我臉上風干的血痕,笑了笑:“元元,有一件事情,二哥從來不敢告訴任何人,現在告訴你?!?/br> “我真的很想娘親,直到十五歲的時候,我還會偷偷躲在臥房里哭?!?/br> “二哥……”我落下一滴淚,他突然這樣說,可是要做些什么。 “我真的很想娘親,所以,同二哥換了槍吧,摸著娘親的槍,也許會有娘親在身邊的感覺?!?/br> 我點點頭,同他交換。 “元元,還記得父親說的話嗎?” 我點點頭,“即使只剩最后一人,我們也仍是蕭家的將軍?!?/br> 二哥欣慰道:“沒錯,即使只剩最后一人,也不要忘了你姓蕭,是蕭家的將軍?!?/br> “現在你走吧,去做你身為蕭家軍該做的事,而我和蕭則,會繼續鎮守這里,做我們該做的事?!?/br> 驚聞大哥戰死的當夜,我領蕭齊蕭端,并一小隊人馬匆匆奔赴國都。 十月,前線來報,二哥戰死邑庸關,蕭則失蹤。 敵軍如蝗蟲般入境,兵敗如山倒。 十月,國破。 短短數月,數千場戰役,血流成河。 南北叛軍發出招降詔,言說叁哥得知邑庸關失守,自刎于獄中。南北軍感佩蕭家忠義,望招降靖國。 招降詔發出,陛下引咎自刎于宮墻,國都外敵軍陳兵布陣以待,左丞傅深一把年邁老骨親扶陛下靈柩出城,向敵軍獻降書,言明靖國百姓敦厚柔善,靖國國破乃君臣之過,忘不加罪于百姓。 老丞相言罷,亦追隨先主自刎于軍前。 而我同最后的蕭家軍,帶著年幼的少主,匆匆出逃。 半路上,驚鴻竟發現了我們的蹤跡。 “你為何會出現在此?” 跟著我們并不安全,他本來因救治前線傷患而四處奔波,竟不知何時也來了國都。 他抿著唇一言不發,忽然從懷里掏出一件東西,遞給了我。 是爹爹曾經交給我的木匣。 “你忘了拿一件東西?!彼?。 “這是什么?”我撫摸著匣子上的紋路,“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沒有答話。 我又低頭去看那匣子,“爹爹說,倘若蕭家只剩我一人,我便可以打開它?!?/br> “可是蕭家并非只剩我?!蔽易ゾo了那匣子,“我未曾親眼見到大哥二哥和叁哥的遺體,蕭則也未被發現,我便不是最后一人?!?/br> 我說這些時,他一直騎在馬上盯著我,一言不發。 我狠下心道:“驚鴻,你走吧,離我們遠遠的,跟著我們并不安全?!?/br> 他突然笑了:“不,我要跟著你?!?/br> “跟著我們也沒用,叛軍正在大肆搜捕我們,若是你死了我不會管你?!?/br> 他自顧自地掉轉馬頭,對我道:“命是我自己的,不需將軍cao心?!?/br> 我沒辦法,趕路要緊,只得讓他跟著。 天黑后,追捕我們的人變得更多,好在少主雖然年紀小,卻鎮定從容,不見恐慌。 我們不敢合眼,只盼能逃出靖國,再從周國的邊境上繞道,逃到啟國或梁國的地界。 意外發生在逃亡的第叁日,路遇幾波不同的叛軍圍堵我們在出關的山路上,我帶著驚鴻以身誘敵,讓蕭齊蕭端帶著少主先逃,傍晚在關外匯合。 幾乎是九死一生,我們才逃出關外,和敵軍廝殺時,驚鴻幫我擋了一劍,如今才將將止血。我也已經叁天叁夜未合眼,和他互相攙扶著,好不容易才走到關外約定的匯合地點。 漫長的等待中,我心里越發沉重,直到天色擦黑時,我只等來一個血rou模糊的人,摔倒在我面前。 驚鴻立馬給他施了針,又灌了藥,他從懷里掏出一團帶血的東西,擦干凈后,才看出那是少主的玉佩。 “路遇……埋伏,全軍……陣……亡……”他十分痛苦的,眼角滑落濁淚,在我面前斷了氣。 我眼前猛地一黑,隱約只知道暈倒前,驚鴻接住了我。 夢里,我看到了四面八方的叛軍將蕭齊蕭端團團圍住,他們奮力拼殺,可敵軍太多了,實在太多了,最后,他們當面一劍刺死少主。 “不!”我驚呼一聲,驚醒。 入眼是個被火光照亮的山洞,我額上搭了塊冰冷的帕子。 “醒了?”驚鴻匆匆走過來扶我起身,遞過來一個裝滿湯藥的竹筒,讓我服下。 “你連日奔波,又急火攻心,才會暈過去?!彼诌f過來一只烤得正好的雞腿道,“吃點東西吧?!?/br> 我推開他的手,搖了搖頭。 “當真不吃嗎?我剛烤好,你以前最愛吃?!?/br> 我有些迷茫,“我什么時候和你吃過雞腿?” 他卻不再講話,將手用帕子擦干凈后,撕下一條rou遞到我的嘴邊,我張口吃了。 今夜寂靜十分,四周連馬蹄的聲響也沒有。 “明天,”我麻木地嚼著嘴里的東西,道:“明日我想回去找他們?!?/br> “好?!斌@鴻只說了這一個字,又遞過來一塊rou。 我轉過頭去直直地看著他,“你不必和我同去,現在已是關外,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br> “阿元?!彼畔率掷锏臇|西,從懷里掏出那個木匣遞給我,十分平靜道,“你現在什么都沒有了,可以打開看看了嗎?” 原來我什么都沒有了。 這世上的蕭家軍,或許僅存我一人。 我拿過那個木匣,用匕首撬開其上的鎖。 打開后,那里面,薄薄的幾張紙,我微微顫抖地拿起,我的生辰八字,爹爹親手所書的許婚書,一封被迭得平整的聘書,落款是……百里蒼榆。 我抬頭難以置信地看向他,他對我笑了笑,發絲稍顯凌亂,白衣上沾染了些許灰,胳膊上被劃破幾道傷口,仍然不損他恍若仙人般的面容。 “叁年前,在你們臨行前,我曾向你父親提親,希望能借此讓你留在國都,可是蕭大人還是帶你去了邊境?!?/br> “又過兩年,我知邊關苦戰,再度向你父親提親,隨書信送去生辰八字和聘書,這次他同意了?!?/br> “想必他也知道靖國國運將至,蕭家必首當其沖,所以想給你留一條后路?!?/br> “阿元,你的父兄,定是希望你能好好活著?!?/br> “可是我不能嫁給你?!蔽依潇o道。 “為什么?” 我笑了,忽然覺得輕松了許多,回答他道:“因為我即將身死,所以不能嫁給你?!?/br> 他好看的眉毛一點點皺起,忍耐道:“為什么?” “因為我決定了?!蔽見Z過他手里的雞腿,兩叁口吃到嘴里,“驚鴻,靖國國破了,十二萬護國軍慘死沙場,無一人幸免于難,我已經不再是什么將軍?!?/br> “可我是蕭家最后的血脈,我要替父兄報仇,替蕭家軍報仇?!?/br> “這是只作為蕭元必須要做的事?!?/br> 所以我不能嫁你。 我從十叁歲前往邊關那年起,戎裝加身,再未穿過尋常姑娘的衣裙,從我手刃第一個敵兵開始,我便遺忘了那些尋常人家事。父兄慘死,爹爹無法命人替我縫制嫁衣,哥哥無法背我去迎親的轎子。 所以我無法嫁你。 第二日,我撐著竹杖翻山越嶺尋找他們,路上時不時能看見些干涸的血跡,尋了了一個白天,我終于摸到了第一片冰涼的衣角,竟再也不敢前行。 一,二,叁,四,五,六,七,八…… 還有蕭齊,蕭端。 我慟哭跪倒在地,只覺喉頭一甜,血腥氣上涌,又暈了過去。 還在邑庸關之時,我們也曾有過一段屢戰屢勝的過往。 那時每日與叛軍廝殺,我曾想過一件事。 這世間或許分為盛世的武將,和亂世的武將。 盛世武將只守衛一方國土,只忠一人之君;亂世武將只為平定天下,結束亂局。 可惜我蕭家處在亂世,卻始終是來自盛世的武將。 所以只能戰死,迎接這一宿命。 兩者不謀不同,竟都渴望一個安寧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