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蕭則一個白天大約可以刻一百個人名。 晚上我們都去睡了,他是魂體,不需要睡覺,于是入睡前,我還能聽見寧靜的夜晚里鑿子刻木牌的聲音。 蕭府長久破敗無人居住,陰氣重,清玉擔心不利于我的身體,詢問我要不要還住到客棧里去??墒呛髞硎拕t又在一條路前站了很久,我走過去,他便指著周圍的小院給我看。 “這是你的院子?!?/br> 我隔著破敗的木門望進去,碎裂的石桌,坍塌的木架,瘋長的雜草,一些枯枝敗葉和飛絮。 “這是我的?!彼种钢概赃?。 “還有這邊,這邊是大哥的,這邊是二哥,這邊是三哥?!?/br> 蕭則說,他是我父親收養的孩子,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們五個人的院落依偎在一起,就像曾經手牽手的五個孩子。 我不知道我是何種心情。沒失去記憶前,我們曾經青梅竹馬??墒乾F在,他已垂垂老矣,成了一縷幽魂,而我站在他旁邊,像是仍然不懂事。 于是我又去找了清玉,告訴他我們哪里也不去,就住在這里。 他點點頭說好,又將火珠給了我。 我們先將主院清掃出來,用了清玉的仙法清理,勉強能住人,又去外頭置辦了床鋪被褥。 白天清玉出門閑逛,我則留在家里幫蕭則晾曬他的牌子,他刻了三天了,如今牌子已經擺滿整整一院子。 “這么多了,還沒有刻夠嗎?” 他搖了搖頭,摩挲著手里的那塊牌子,沉聲道,“遠遠不夠?!?/br> “蕭家精銳兩萬人,護國軍十萬人,可惜我能記得名字的,也只有三千人?!?/br> “……” “將軍,其實我也在考慮了。如今我已找到你,卻無力再為將軍鞍前馬后。若我此時下了陰曹地府,不知能否再看見他們?!?/br> “……” “不知他們投胎去了何處。我靖國十二萬英魂俱往輪回,估計地府里也要忙碌很久?!?/br> “……” “將軍?!彼麖奶夷九粕咸痤^看我,忽然對我笑了下,臉上被風雪雕琢出的溝壑隨著笑容拉扯,“我亦知我執念太深,但愿他們同將軍一樣,能前塵盡忘,在這太平盛世里享福?!?/br> 他在身邊挑挑撿撿,將兩個牌子放在我手里,“這是曾今伴將軍左右的副將,這是蕭齊,這是蕭端。我也是聽說北平沙一役,他們為了保護將軍和少主突破重圍而亡。雖然將軍已經忘記了,我想他們也仍愿意將牌位交到將軍手里?!?/br> 他又笑了下,許是他回憶起了什么,透過他的笑容,我好像看到了曾經他熟悉的歲月,他對我道:“將軍,多去買些紙錢,別讓兄弟們當了孤魂野鬼?!?/br> 我已無言,只點點頭說好。 下午我同清玉將大街小巷中的香燭紙錢全買了回來,我們用白綾裝飾蕭府,雖然后院里有祠堂,但亦破敗,地方也不夠,我便讓清玉幫忙將主院的前后廳全拆了,連成一大片空地,將牌位一層層擺放好。 蕭則還在一言不發地刻著,好在有清玉的幫忙,我們修繕房子,布置牌位變得簡單了許多。 晚上我們盤腿坐在蒲團上,一邊吃著清玉買回來的烤雞,一邊用最大號的黃銅盆子燒紙。 清玉瞅著我的樣子搖了搖頭,將一壺酒倒在地上。 “從未見過嫂夫人這燒紙錢的樣子,不過,罷了,你們曾經都是軍中的將士,定是愛喝酒?!?/br> 我點點頭,“明日便再去將街上的好酒都買來?!?/br> 蕭則走過來了,將一個新的牌位遞給我。 我看了下,上面是空的。 “這是最后一個了?!笔拕t看著我道,“牌位只能靠他人來立,末將的牌位,就交由將軍了?!?/br> 他將刻刀遞給我。 他的手第一次離我這么近。 我看向他的手,魂體保留了他生前最后的樣子,枯黃,干裂,拇指和食指上尚有幾道皸裂的傷口未曾愈合。 我拿過刻刀,突然在那一瞬間,有了落淚的沖動。 于是我一筆一筆刻下,先兄蕭則之靈位,妹蕭元奉祀。 “我以后會給你們所有人燒紙錢,你們都不會是孤魂野鬼?!蔽覍⒖痰猛嵬崤づさ呐莆环藕?,低著頭對他道。 三千個牌位擺滿了主院前后廳,我的父母,哥哥們具在,這個晚上我們為他們一一點上明燭,可我知道太遲了,遲了整整四十七年。他們無人供奉,也不知地府可曾有為難他們。 但蕭則似是很喜歡他的牌位,用他布滿傷痕的手上去摸了摸。 我又在他的牌位前插了三柱香,縷縷煙霧順著空氣飄入他的身體,他的魂魄好像發生了些變化,像是洗盡了孤魂的污濁,變得清明了許多。 也好,至少能讓他走得舒服些。 我默默坐回原地,和清玉一直一直燒著紙,直到燒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