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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亦生臉色慘白地罵他是瘋子。 那時又是一年的夏,還未到葵花開的時節。時亦生因為氣憤而劇烈地咳嗽起來,松松垮垮的灰白長褂隨著胸腔的震動而兜轉,像是束縛不住里面的人。 時亦生看向他的眼里頭一次帶上了恐懼,連聲音都遏制不住地發抖,不知是氣的,還是怕的。 “林姨娘走了,北京沒了,義和團也全軍覆滅了,你接下來想做什么,把整個中國都給列強嗎?” 溫鐸之面不改色地在桌前坐下,為自己倒了杯水,并不打算回復他這個問題。 時亦生喃喃道:“林姨娘若看到你今日所為,該多失望啊?!?/br> 這句話的聲調已經完全變了,溫鐸之怔了下,順勢望過去,就看見那雙眼睛里的決然和痛苦,好像有一整個嶺南的雨季都在這里駐足。 心跳在這片濕潤里變得沉重,連呼吸都要更為用力,才能汲取到氧氣。他有些不明白,下意識伸手握住時亦生的胳膊。 “你別碰我?!睍r亦生近乎厭惡地甩開他的手,將一把刀對著他,“這個溫家,我一秒也不會待了,要殺要剮隨你的便?!?/br> 時亦生離開的腳步倉皇又迅速,甚至不愿再回頭看一眼,也就沒有看到在他走后許久,溫鐸之仍然維持著原來的姿勢。 等到人徹底消失的視線里,溫鐸之后知后覺地收回手,想了想,應該叫人去殺了這個不知好歹的人。 他重新坐回了桌邊,身板筆直又端正,水溫并不高,杯壁貼在手心也是恰到好處的溫熱。 他神態自若地舉起杯,眼神又望向門外,悠悠長廊,寂靜無聲。 “咔嘣”一聲,茶杯在手里被生生捏斷。 記憶至此戛然而止。 溫鐸之很努力地想要再記起些別的事情,例如時亦生的長相,說話時的語調,哪怕是最后離開時頭發長到了哪里。 他想不起來了,那個人始終像是嶺南的一場夢,和整個北京格格不入。 時亦生最后留下來的,還是幾張武器改造的圖紙,他看也沒看都燒成了灰。 他已經記不清楚,自己究竟活了多久,好像不知不覺間,清朝沒了,民國在戰火里艱難站住了身。 街頭的人都扔下了辮子,所有人都變成了當年時亦生被指指點點的短發,額前發絲在眉梢打轉。 在軍營的某天夜里,他被風聲吵醒,看到幾個士兵在剪辮子。 負責剃頭的士兵用一張繡著黃色花朵的毛巾圍在人肩上,手起刀落,很快就將頭發全部剃掉。 有人看到他來,推了推身邊的人,幾個人慌亂地站起身,大氣也不敢出。 “這是什么花?”他指了指那張還圍在某個士兵肩頭的毛巾。 拿著剪刀的士兵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的眼色,說:“這是葵花,我娘說,用這個包著頭發,以后就能一直朝著太陽走?!?/br> “哦?!彼麘寺?,然后看著地上已經堆積起一層的黑色發辮,用腳把板凳勾到干凈的地方坐下,吩咐道,“給我也剃一個吧?!?/br> “???”士兵驚愕地睜大了眼睛,半晌后吞了吞口水,努力穩住手,替他剪掉了發辮,又剃光了所有的頭發。 頭皮上很快就剩下一層青黑的發岔,摸起來有些扎手。 不知何時能長到齊耳的程度。 和時亦生的重逢,其實完全稱不上愉悅。 說了什么也都忘了,只記得時亦生戴起了眼鏡,金絲的鏡框,堪堪地架在直挺的鼻梁上。隔著一層鏡片,他眼里的情緒淺淡而沉悶,好像捂了紗的嶺南。 溫鐸之叫他“亦生”。 從沒這樣叫過,像久別重逢的友人。 時亦生并不想和他有任何關聯,抗拒和厭惡顯而易見,他們對峙良久,都在對方眼里看到了許多復雜而琢磨不透的情緒,最后仍然是不歡而散。 后來想起來,時亦生似乎從來不知道分寸。不該來時偏要來,不該走時非要走,他是真的該在一開始就殺了這個人。 時亦生唯一一次主動來找他,是他將溫十安囚禁起來的時候。 這次有了些求人的態度,話語和眼神都是軟的。 他倚在墻上點了一支煙,嘲諷道:“看不出,時先生和愚弟倒是親近?!?/br> 時亦生并不喜歡他說話的語氣,卻仍然忍著嫌惡勸他。 唯一的變故,就是那天無意闖進府里的孩子,時亦生的孩子。 因為來找父親,就被士兵扣下了。 時亦生知道時,幾乎急紅了眼,一把將他按在墻上,目光里全是狠厲,“你不準動他!” 他低頭看見那雙眼里從來不會有的激烈情緒,忽然心情很好地替他摘下了眼鏡,動作輕柔,語氣卻冷:“不如這樣,我放了他,還有溫十安,你留下來,怎么樣?” 他是存心想要惡心時亦生,卻沒想到對方在下一秒就松開了他。 時亦生像是被抽走了渾身的力氣,一手攀著桌面才能站穩,他沒有看他,只是輕輕動了動嘴唇,說:“好,我答應你?!?/br> 他忽然被煙燙到了手,可是卻感覺不到疼。他將煙在手里捻滅,緊緊地攥著還在冒煙的煙頭,渾身都覺得冰冷,“想清楚了,我會削了你的腿骨,讓你永遠走不了?!?/br> 時亦生顫抖了一下,道:“放了十安,還有我的孩子?!?/br> 溫鐸之覺得想笑,他用一種無法形容的目光望著時亦生,然后大笑了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