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風雨下西樓 第7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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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全彬在她身前,并不回頭:“能說話的地方?!?/br> “你家門口不能說話么?” “不是待客之道?!?/br> 他帶著朝云,到了最明亮的正堂之中,將朝云請到了上座。 “來人,看茶?!?/br> 孫全彬向外頭一招呼,小黃門端著茶店上來了。 放到朝云面前,這才是待客之道。 朝云看向坐在不遠處的他,一身玄色的裘衣,又有豪氣,又有貴氣。這是他的常服,不是官服,她怎么看都覺得順眼。 只是今日的他,總讓她覺得很生疏。 “孫全彬?!背平兴拿?。 “娘子請說?!?/br> 他看向她,卻又躲著她的目光。明明可以對視,偏偏要裝作喝茶。 舉起茶盞到了嘴邊,抿一口,又輕輕放下。 朝云空地咽了一咽,喉頭翻滾著許許多多的話。一路過來時,她便在想今日要跟他說什么??烧孀诹怂拿媲?,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孫全彬亦然,枯枯地坐著。 良久,朝云總算開口: “我本有很多話想說,也想好了該怎么說??晌彝蝗?,只想說那些真的想說的?!?/br> 孫全彬終于抬眸看她,看見她那眉眼之中逼人的英氣,和說話時無畏的樣子。 “孫全彬,我不相信你不知道我的心意?!?/br> 朝云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眼睛,沒有掩飾的茶,也沒有心虛的額發,就是目對目,誰的心意,都能用一雙眼睛看透。 孫全彬勾唇笑了:“娘子說笑了。我同娘子不過幾面之緣,哪里就能看透娘子心意……上一回,娘子得官家賜婚,還要恭喜娘子?!?/br> 朝云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怒視他:“你何必跟我裝傻,這里又沒有旁人?!?/br> “娘子又何必發怒?!?/br> 孫全彬瞥了堂中站著伺候的小黃門,那黃門便無聲地退下了。 余光之中,他看到了朝云拍在桌子上的手:“正是嚴寒時節,娘子若是冷,我叫人給娘子拿個手爐過來?” 朝云冷笑道:“手爐有什么用,要酒才有用呢……你和我說過,在西北,那里的人喝酒都不用酒壺酒杯,只是用一個酒囊,對嗎?” “……” “長卿…孫全彬……孫押班?!背茝妥?,深吸口氣,又緩緩吐出,再次開口時,言辭之中的硬,已經不動聲色地換成了幾分柔軟。她的目光也順勢軟了下來,看著孫全彬,像是在哀求他:“我沒去過西北。你……你帶我走吧,帶我去西北,帶我離開東京,孫全彬?!?/br> 孫全彬在大漠之中,曾聽到過幼狼的哀呼聲。 大漠中生存不易,狼崽子自打從娘胎里下來起,便要學會自己狩獵。因它知道,母狼也好,狼族也好,但凡能夠護佑它的,隨時都有可能消失在大漠里。 那里永遠有比狼更兇狠的東西,有時是野獸,有時是風沙。 每一匹狼的身上,都有無可馴服的野性與傲氣。它們永不向任何東西低頭,野獸也好,風沙也好,它們不會對著造化賜予它們的災難哀叫。它們明白,當自己哀叫時,便再也沒有戰勝它們的機會,野獸和風沙遲早會吞沒它們,并且比從前更加兇殘。 哀叫的狼,就是輸了的狼。 他見過一只困在流沙中的幼狼,母族認定了它難以挽救,于是棄它而去,將它丟在了流沙里。 幼狼在深陷之地苦苦掙扎,可也無果。它越是攪動著沙,越是沉沒。直到只有一個腦袋露在了沙外,幼狼才醒悟過來:它已經不可能活下來了。 一切都拋棄了它,它即將在這里死去。 于是,它對著蒼天,嚎出了死亡前的最后一聲哀鳴。 稚嫩卻有力,如同一聲怒責,斥問天道不公。 孫全彬在馬上旁觀了幼狼的沉陷,他并沒有去救助,而是在最后關頭,給了那匹幼狼當頭的一箭。 伴著回蕩于風中的哀鳴,他的箭,破風而去,了斷了它。 他看著李朝云這副模樣,就像看見了當初在流沙之中的那只幼狼。 從來的傲氣被她收斂,她的哀求,就是狼最后的那聲嚎叫。 帶我去西北吧。 幼狼朝著天哀嚎著。 孫全彬再一次搭上了弓,滿弦。 “西北非常人可居,娘子區區一小女子也,安可作此妄想?!?/br> 孫全彬淡淡地說, “娘子即將成婚,此樁婚事乃官家擇定,娘子將來相夫教子,安心生活在汴京城里吧?!?/br> 李朝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淚氤氳眼中,生生地被她逼了回去。 她問:“你叫我,安心生活在汴京城里?” 他道:“天下女子都盼著能嫁給身有功名的夫婿,能住在天子腳下。娘子父兄仕途通達,母家功德昭彰,使多少人艷羨不已?!?/br> “艷羨?那你呢,你艷羨我嗎?” “下官若為一女子,必也羨慕娘子?!?/br> “你跟我稱‘下官’了……”朝云苦笑一聲,一滴淚滴落,“你艷羨我什么呢。有沒有人艷羨過你是個閹人?” 孫全彬沉默不言。 “本就不是我想要的,旁人若羨慕,拿去便是了?!?/br> 朝云問他。 “孫全彬,若是給你選,你會在我朝做個宦官,還是生在前朝,做個堂堂正正的武人?” “做個將軍,領軍染血,沙場立功。不用屈意媚上,卻有身死之憂,你愿意嗎?” 她知道他不會回答,于是自己說了下去:“我猜,你一定是愿意的?!?/br> “就像我愿意舍棄一切,來到這里,求你帶我走?!?/br> “我管他們羨慕我什么,縱然我舍不得自家的親人,也住慣了東京的繁華,可我的骨子里流著的,大抵還是豪情的血。既然羨慕,那就讓羨慕的人拿去吧。我只想縱馬塞上,即使風云驟起,至少有過一瞬得意?!?/br> “李太白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得意之時,尚且要縱情歡樂,以免時歲倉促??商撞辉f,若是此生盡不了一點得意的歡愉,該有多么可悲可嘆?!?/br> “孫全彬,我不想過后再悲嘆。我只再問你一遍,” “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意,愿不愿意,帶著我去西北?” “李三娘……” 孫全彬半掌揉了眼睛,一副為難的模樣。 朝云等著他的回應。 許久,他放下了手,皺著眉問她:“你何必糾纏我呢?我與你父親差不了幾歲,若非…或許也有你這般大的女兒。官家賜婚的旨意已然下了,你再這般糾纏下去,你父兄與我,此后皆無以立足于朝堂?!?/br> “幾面之緣罷了,你,何苦如此……” “你真是這樣想的嗎,孫全彬?!?/br> 朝云耐下性子來,想再聽一回他的答復。 “是?!彼o出了答案。 朝云自嘲般笑了:“那一天,原來真的只是我醉酒多夢?!?/br> 夢見了孫全彬抱著半醉半醒的她,從長慶樓的偏門,坐上了馬車。 她呢喃著他的字,“長卿”,“長卿”,忽而笑了出來,摸了摸他的臉。 酒意一陣陣沖上頭來,她的眼皮愈發昏沉,想說的話還不曾說完,便靠著車壁閉上了眼。 孫全彬輕聲呼喚她:“朝云?” 她能聽見,只是太醉了,懶得應答。 等車動起來,她暈暈乎乎,閉著眼睛,不曉得自己是在做一個昏黑的夢,還是在人世之中醉得不大清醒。 車又停下,是簾子被掀開的聲音。 她感覺到有人走近,心中有個聲音告訴她,這人是孫全彬。只是她累得不愿意睜開眼睛,看看這究竟是不是夢。 有人在她額上落了一吻,亦真亦幻,亦虛亦實。 原來是夢罷了。 朝云自嘲地笑了,看著孫全彬愁眉不展的樣子,才曉得一廂情愿的自己有多么滑稽可笑。 縱使她不相信此人真的無情,朝云的一切都已被他擊破。 孫全彬的箭終究是射了出去,那只在流沙之中的狼,再也無法對著天哀鳴。 大漠中最孤高的狼,終也化作一副骨殖,與他物再無不同。 看著朝云走出了這里,走出了他的府邸,他忽然恨透了自己。 早知在大漠里會射出這樣的一箭,當初又何必要走這條路,來到大漠呢? 若是換一條路,看不見流沙,也就看不見狼了。 他也不必拉弓放箭,不必看著幼狼消逝。 若是從沒有遇見過朝云,若是遇見她時,不那樣耽于一時心動,今日之事,便不會如此糾纏不清。 若是沒有在梧桐林里對她說,我帶你出去,該多好? 若是沒有與她講述西夏細作的事,該多好? 若是沒有與她共飲,沒有裝作不知道她的心意還樂于其中,沒有欺騙自己這僅是一時之歡,該多好? 何必要把簡單的事,弄得如此狼藉一片。 他想做的,從來都是不擇手段,位極人臣。這半生遭遇的變數頗多,可從沒有過什么,能讓他如此煩躁。 從來好脾氣的孫押班,第一次摔了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