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風雨下西樓 第1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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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元夕 李朝煙年后的再一次出門,已經是元夕了。 那日與許衷碰見之事,她并未告訴自己的兄長,也沒有同旁的人講過。只把當日與他的事記在心里,至于那一日有沒有吃上菜羹,又有沒有再贏得什么東西來,統統都不重要。 李莫惜明日就要回任地了,本想帶了姜五娘和李朝煙再出門去看花燈,卻被李訣攔下來。 “用兒,你且到春暉閣書房來,我有話同你講?!?/br> 以朝煙對父兄的了解,元夕佳節拘著李莫惜不讓他出門,肯定是因為李訣有要事吩咐。于是她便自己挽著姜五娘出門看燈去了,讓哥哥自己留在家里同父親說話。 李訣的書房,比李莫惜、朝煙、朝云三個人的加起來還要大。 朝煙的書房只是用來看書的,里頭也擺著閑榻和懶架兒,書讀得疲倦時就好躺會兒趴會兒。除了前些年還要上家塾念書的那會兒,朝煙規規矩矩在書房的時間不多。書架上擺滿了書,各朝各代的都有,有人不信她都讀過了,可就是奇怪,無論誰說了哪本書里的哪一句,她也都說得出這句的下一句來,像是話本子里寫的神仙,一目十行又過目不忘。 相比較之下,朝云書房里的書就比朝煙少得多了。一來她要看什么經書都能問朝煙借到,二來她喜歡的話本子都不在書房,統統在她的床底下,她書房之中,最多的就只有那些詩選、文摘,還有她被范教授罰抄的抄本。去歲在朝煙那里看到了書房擺榻子的好處,冬日的時候,叫韓婆婆給自己也安置了一個進去。 至于李莫惜的書房,因他常年不在,也算是荒棄了。里面最為寶貴的書,都被他帶去奉化了。剩下那些,被朝煙一趟一趟地搬空,都搬回她自己的書房里去了。她看著自己的書架越來越滿,看著新書架被家丁們從門外抬進來,總覺得心里得意。 同他們兄妹三人不一樣,父親李訣的書房不只是用來看書的。因為家中沒有主母,李訣宿在上房的時候不多,大半時間他都會休息在書房里。故而,他的書房與山光閣邊上的跨院是打通的,外間有書架書案,里間就有床,也有專門在書房伺候的婢子。 那些婢子與其他院子里的女使不一樣,說是婢子,其實也是通房。她們的身契籍契都在李訣自己手里,不歸朝煙管,朝煙也不樂意管。 李訣叫李莫惜到書房講話,叫婢子們都出去。 李莫惜瞧了她們兩眼,感覺這批婢子并不是前些年那幾個了。不曉得之前那幾個到了哪里。這里的幾人,看起來年紀都還不大呢。 婢子們都低著頭,退得悄無聲息,一看就是規矩教得極好。 李訣坐到書桌前頭,讓李莫惜坐他對面。進了書房,就不再是父與子,而是御史中丞與奉化縣令,是李行遠和李子用。朝政事總是這些當官的人繞不開的話題,李莫惜就要走了,李訣得趕緊把該講的都和他講清楚。 開門見山:“你在奉化的三年任期已經滿了,這次回奉化后,便會有新的任命下來。若是要你選,你想到哪里任職?還是回京來?” 李莫惜便稱:“權聽大人安排?!?/br> “嚯?!崩钤E審視他,“你主意大得很,我給你安排不如你自己說想去哪里?!?/br> “……只怕我資歷不夠?!?/br> “你且說來聽聽?!?/br> “父親,我的打算,便是留在兩浙路,從奉化改到應天府去?!?/br> “嘖,應天府啊……不是不行。只是父親替你想的去處,該是往北來的。你先是在杭州,如今在明州,又到應天府,雖說考績漂亮,但終究只在那塊地方。再一個三年,也不一定就能入京來?!?/br> 李莫惜就把自己的主意講給父親聽:“父親,我尚且年輕,不著急入京。如今元昊有亂,西北并無安寧,呂夷簡同范仲淹的黨爭尚且激烈,入京為官不是佳選。且多等三年,哪怕是六年、九年,我也還正值壯年。熬足了資歷,熬走了二府舊官,那時再入京來直入宣室,比在京城渾水中淌著舒坦呢?!?/br> 李訣冷哼一聲:“既然主意想得如此清楚,還說什么權聽安排。時政雖暫亂,可幸蒙圣主,終有撥云見日之日,哪就是什么渾水了?你生逢其時,少些抱怨?!?/br> “是,聽父親的?!?/br> “行了,不說這個。你想去應天府,我自然替你安排妥當?!崩钤E拿了份書信給他,“這是翰林王學士托人送來的書信,你先看看,我聽聽你的說法?!?/br> 李莫惜接過信,大致一看,驚道:“官家命人起草告身,內臣孫全彬除并、代兩州都監?內臣領都監并不罕有,怎么偏偏選這人領了并州與代州?去歲年末,忻、代、并三州地震,死傷十萬余人,三州長官亦有死傷,前些天我也在想會換什么人上去,畢竟這三州在北,事關京城,不可輕易決斷。官家已經派了侍御史程戡過去撫慰,我以為會遲些時日再定下三州長官……怎的竟然這么快便挑好了人?!?/br> “我也意外?!崩钤E把信拿回來,后在燭臺上將其焚盡,“年前右司諫韓琦上疏,說了一大堆話,便是說地震都怪官家不夠勤政愛民,不夠明辨忠佞。隔了十天,又上疏,怪官家請祈于名山道場過于鋪張,望陛下撤樂減膳,少辦宴飲。 因為這三道奏疏,又加天災剛過,初七日亦有京城大雷,今年元夕的上清宮群臣宴飲直接不辦了。官家心里郁結,而元昊此時也上奏來,說要請官家指派一位使臣,引護他到五臺山供佛去。官家如今看朝臣,無論見誰都心煩,又不忍心責備臣下,只好不管朝臣,在內省心腹之中選出一個來,派到元昊那里當使臣,這就挑中了孫全彬?!?/br> “?”李莫惜一皺眉,“內臣做使臣,從未有過。身份是否差了些?元昊那里,恐要不滿?!?/br> 李訣便道:“就是身份不足,才給了他并、代兩州都監之職!這位中貴人正任西頭供奉官,不算要職,我也不知道為人做事如何,當不當得起使臣一職?!?/br> “元昊并非善類,使臣出不得差錯?!崩钅Ыㄗh:“父親若覺得這人不合適,也可以再…” 李訣打斷他:“我并不覺得此人不好。元昊氣焰太盛,官家遣一內臣,也有以使臣之身份打壓他的意思。雖則官家親政才幾年,他圣明仁德之心已彰顯。我等身為臣下,若時刻疑心他,常常駁斥他,并無助于朝局穩固。就算這任命真不妥當,釀成了什么惡果,官家心里也會記住,今后更會謹慎施政?!?/br> 在父兄談論政事之時,李朝煙正抱著姜五娘的胳膊,看著相撲場上兩個搏斗的相撲手,隨著人群大聲喝彩著。 她問姜五娘:“五娘,你認人的本事無人可比,那你可知道這兩位相撲手叫什么名字?” 姜五娘便勾唇笑笑,不看她,只看臺上,像是成竹在胸:“我自然是知道的?!?/br> “那你說?” “你求我?!?/br> “你又來了!”李朝煙搖一搖五娘的胳膊,“總是要我求你求你,我也不是一定要知道,只不過好奇罷了,你也要我求你?!?/br> 姜五娘于是退一步:“那你先猜這兩個人誰贏。猜對了,我就告訴你他們叫什么?!?/br> 朝煙指了穿黑褂的那個:“我猜他贏,他塊頭大!” 兩人便不說話了,專心看著臺上爭斗。這場的彩頭是一匹西北寶馬。汴京城中,牲畜常見,馬卻不常見。尋常官員之中少見馬車,只有豪富人家和達官顯貴家里才會有馬棚。一匹馬,還是一匹寶馬,確實值得兩位相撲手拼命相搏。 可惜朝煙運氣差,兩個里頭挑一個也選錯。黑褂的那個被對手掀翻在地,姜五娘哈哈大笑:“你猜錯了。要想知道他們名字,就來求我吧!” 朝煙佯怒走了,一邊走一邊念叨:“不求不求,你整天想讓我求你,我偏不讓你如愿。這兩人與我有什么干系,不知道名字也罷?!?/br> “哎!那里還有女子相撲。你要是走了,我就自己去看!”姜五娘喊她。 朝煙回頭望一眼,果然望到了女子相撲臺。她撇撇嘴,當作自己剛才的話全沒有說過,又挽上了五娘:“好,好,我不走了,看女子相撲去?!?/br> 后頭跟著的秦桑和金釵都笑。 金釵和秦桑講悄悄話:“姜娘子與二姐兒親呢!就是因為二姐兒常和姜娘子來往,我們這些姜娘子的女使們,領月祿的時候從不用看人眼色呢!” 秦桑怒:“???看誰臉色???姐兒掌管中饋,還有女使要看管事臉色的事?你且說給我聽,哪個管事的給你們院子里的人臉色看了?我去同姐兒說,讓姐兒狠狠罰他!” 金釵無奈:“jiejie莫急,我就是在說沒人給我們臉色看呢。姜娘子只是妾,進府的時候又沒有帶自己人來,我們幾個照顧她的,都是從別的院子撥過去的。若是換作別家,肯定要受冷落。只是我們家,阿郎也好,郎君也好,兩個姐兒也好,都對我們院子好,我們心底記著呢。姜娘子也記著呢?!?/br> 作者有話要說: 告身,即古代授官的文憑。 第20章 皇城 女子相撲圍看的人比男子相撲更多,朝煙擠不進最內圍人群里去。雖然臺子高,若是站在遠處,倒還能看清一些??伤徒迥镆呀洈D到了這個位置,便是想出去也難,想再進些更難。 前面站著的那人足足比朝煙高出兩個頭。朝煙敢說,這人是她活了十幾年所見過的眾多人之中,最最高的五個之一。他像是踩了高蹺,把朝煙的視線堵得死死的。她只能側過頭,從前面幾人的身縫里窺一窺臺上的表演。 有人歡呼時,她正好又被擋住,只能問姜五娘:“怎么了?” 姜五娘說:“沈四姐贏了?!?/br> “沈四姐是誰?” “臺上那個??!左邊那個,就是沈四姐?!?/br> “??!”朝煙大驚,“你就這樣看一眼,還真能叫出人家的名字來???五娘…我真是太佩服你了!” 姜五娘也有點得意:“臺上那兩個,一個是沈四姐,一個是孫大娘。兩個都是汴京城有名的相撲手,年年都是她兩個在元夕打擂臺??吹枚嗔艘簿陀浀米??!?/br> 朝煙喃喃:“你這本事,倒像皇城司的察子。走到哪里,看見什么都往心里記,誰的名字都說得出來,統統報給上面人?!?/br> 說起皇城司,本是朝煙的無心之言。 哪知一提起這個名字,姜五娘的臉色忽然變白了。 前頭那個高個子也突然轉過來,瞪著朝煙。朝煙左右顧盼,不知自己說錯了什么話。 姜五娘暗地里拉拉她的袖子,讓她噤聲。 高個子上下打量朝煙,又看了朝煙邊上的姜五娘,判定這兩人是官眷,才威嚇道:“不許私議皇城司事!” 若不是看李朝煙打扮富貴,這兩個議論皇城司的人,高個子打算抓走呢。今天不是他當值,他只是消遣來看看相撲,都能聽見有人說他們壞話。 其實,李朝煙實在冤枉。 本朝皇城司舊稱武德司,設立之初,是皇帝為了探查軍中情報。而后皇城司的管轄逐漸脫離軍營,而集中于汴京城內,直接屬官家掌管,成為官家于京城中的耳目,監聽官員消息,查探百姓輿情。 因皇城司權柄甚重,一掌宮禁宿衛,一掌刺探監察,時常對官民行拘捕之事,百姓對其多有怨言,稱呼皇城司在京城之中派出的兵卒叫做“察子”。察子通常著黑靴出門,也算好認。 朝煙也是汴京城內長大的,自然知道皇城司是做什么的,也見過察子做事。但她對察子們并不厭懼,因她知道,官家是仁慈圣君,官家所設的皇城司自然也是仁慈辦事的。若非特例,皇城司哪里會當街抓人。哪管它在諸司之中再怎樣有權勢,汴京便是這個汴京,不會因有察子的探查而少了繁花艷紅柳葉綠,缺了車如流水馬似龍。 她說起皇城司,才不是在講他們壞話呢!只不過隨口一提,用以形容姜五娘罷了,真沒別的意思。被高個子說了一句,她便低頭看看高個子的鞋是不是玄色的。發現果然是,知道這高個子是個察子,她于是想同他解釋解釋,道自己并未私議皇城司事。 “哎!”可哪等她開口說話,姜五娘拽著她的袖子便把她拉開了。 好不容易擠進人群里,又萬分艱難地擠了出去。 “五娘,怎么了!”她被姜五娘拽著走,感覺腿腳都是扯著的,可見姜五娘用了大力氣。 等走到稍微人少點的地方,姜五娘同她講:“剛才你前面那個就是皇城司的,你怎么提起皇城司來!” “我知道他是皇城司的,我看見他黑靴了?!?/br> “那你還講?” “講了才知道的啊?!背療熁剡^頭再在人群中看那高個子。高個子實在顯眼,哪消她找,一眼就看見了,“我們這樣走開了,人當以我們是心虛。且背后議人失了禮數,我也該道聲不是?!?/br> “你這人!跟皇城司道什么不是!若是你真有大不是,皇城司早把你抓走了,還用你賠罪?雖說你只是講了一句,但皇城司記仇呢。那些人可不是常人?!?/br> “他們又不是無常,說抓人就抓人嗎?”朝煙還是往高個子那里看,“你看那個人,雖然是察子,可也在看女子相撲,也為相撲手叫好,也和同伴在賭誰能贏,與常人又有什么不一樣?與你、與我,與秦桑都沒有不同——秦?!??秦桑!秦桑呢???!” 說著說著,朝煙猛然發現,自己和姜五娘身邊少了兩個人。姜五娘也扭頭看看,不見金釵蹤影。 附近喊了一聲,沒個回應,只聽得陣陣喝彩聲。 元夕節,州橋一帶看百戲、賞花燈的人是最多的,因沿河的花燈水火相照更好看。也就這么一晚,素來熱鬧不及馬行街、潘樓街的州橋也成了汴京鼎盛,就連城外的人也要提前幾日進到城里來,共賞元夕燈會。 李府在橋南的州橋投西大街上,朝煙和姜五娘正在橋北往東去的相撲場。從橋往上,一直沿著御街向北,直對著的就是宣德樓,再北便是大內。宣德樓上,官家、皇后與宮中的娘子們也都在看百戲,教坊司的樂人們齊聚樓前,引領樓下欲瞻圣顏的百姓們高呼萬歲。 百樂齊奏,萬民同呼,朝煙哪里喊得見耽于花火的秦桑。她與姜五娘手拉著手,以免再弄丟了彼此,一路經過了白象燈山,看了戲龍草棚,贊嘆了噴火的王十二,又打賞了吞鐵劍的張九哥。講五代史的尹常賣攔著姜五娘問她討賞,翻跟頭的溫大頭摔在了朝煙跟前。十丈高的長竿上束著五彩繒帛,帛迎風飛起來,像有飛仙在頭頂御劍。 這里離家不遠,就算走丟了,秦桑和金釵都能自己找回家去。朝煙與姜五娘便也不著急,走走看看,賞遍了水上燈山,械動瀑布,解了兩三道謎語,聽了七八句諢話,兩只猴子突然擋了兩人的去路,那訓猴子的匆忙來道歉,說是猴戲一時沒看顧好。楊文秀的鼓笛伴著田地廣的雜拌一起引了百八十個人圍城一圈玩關撲,兩個小娘子硬生生地從人群中擠到橋上。 州橋是拱著的,在橋中央站著,能比其它地方高一截。站到這里,便能看清底下四面的人了。 還是姜五娘眼睛好,指著橋西北,說道:“金釵那小蹄子在那里!瞧,她們也在尋我們呢!看你那秦桑,一副要哭的模樣!” 朝煙極目望去,看到燈火最闌珊的御廊拐角,走著秦桑同金釵。 傻丫頭們,不見了各自的主子,也不知道到丟了人的地方等著,瞎轉悠到了那里,怪不得剛才一路沒見到。 她大聲呼喚,秦桑金釵壓根兒聽不見。于是她便叫了個橋上巡察的兵卒,說明自己同自家女使走丟了,讓他幫忙把人帶回來。指了指秦桑的方向,士卒便過去了。 這隊兵卒今天已不知幫了多少人尋到丟了的人。給父母尋孩兒的,給妻子尋官人的,給官眷尋女使的,還有給小娘子尋貍貓的。凡是在燈會上丟的,哪怕是只耗子,也會有人托他們找。像朝煙這樣,指明了地方,指明了人物,只是把人帶過來的活兒,最是輕巧了。 回到家里后,秦桑還一直嘟囔著:“姐兒怎么說也不說一聲就走開了,我和金釵說著話呢,一轉眼,你們便不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