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月光 第6節
程榆禮靜靜地笑,一邊將紙折起,一邊不疾不徐地撥過被挪走的話筒,回應那道熱烈的告白:“謝了?!?/br> 遙遠的溫柔誤人青春。秦見月成為無端被擊中的一員。 她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聽見討論他的聲音。 據說,三中有三類人不能惹。一是校霸,一是校霸的女人。還有一類人,是程榆禮這樣的存在。 沒有人說得清緣由,總之不要惹,不要閑言碎語,也不要想著去高攀。 他和普通人之間的距離,是永遠不可能被拉近的。 - 傷筋動骨一百天不是句夸張話,秦見月沒想到她以為的小傷居然遲遲不見好轉,平常走路行動倒是無礙,不過裹著踝骨那根筋時不時刺痛人一下。 就像出現在眼前一次,帶來一點溫度,又在一覺醒來后消失的男人。 25號這出戲是一部小劇場京劇,名為《青冢前的對話》,秦見月唱的是主角王昭君的戲份。好容易盼到約定日期,她提前一天便對鏡念誦唱詞,卻頻頻出錯。 汗濕的掌心令她的忐忑昭然若揭。 那天格外困頓,夜長夢多,驚蟄已過,屋外春雷滾滾。 秦見月讓雷聲驚擾得一夜沒睡踏實,翌日醒來簾外風雨大作,黑壓一片像是昏夜??匆谎蹠r間,她從混沌中驚醒。 “咳咳、”嗓眼枯竭作痛,秦見月擰著眉,她撫著發燙的額頭,摸到手機給老師打電話,“老師,我現在過去還來得及?” 孟貞一聽她這說話嗓子,愣了下:“怎么了你這是?” “可能有一點感冒……咳咳、咳……” “聽聽你這聲音,這哪兒是有一點感冒?外面雨太大了,快別來了。我找人給你送些藥過去?!?/br> 秦見月暈乎起身,抄起外套往外面走,“不行的,我跟人約好了?!?/br> 推開廳門,外面水汽濺入門檻。 聽見這一頭嘩啦啦的聲音,孟貞認真勸道:“我說你,你這就是來了也唱不了啊?!?/br> 秦見月不聽話,截了輛車就趕去會館。 一路上意識昏沉,只覺得這車開了好些時候。秦見月疲乏睜眼,以為到了地方,才發覺人還在高架。 司機解釋說雨天路滑,開得慢。 “咳咳?!鼻匾娫掳芽谡执魃?,看一眼時間,已經快八點半了,“能開快點兒么?!?/br> “姑娘趕著去聽戲???” 秦見月搖頭,沒應承他。 快馬加鞭趕到,秦見月一邊收傘一邊走進門廊,高高戲臺已經曲終人散,只剩幾個后勤大爺在做衛生。二樓妝室里有人進進出出在清整戲服,她看到幾名卸了行頭的演員在準備下班。 空蕩的大堂里人影稀稀落落。秦見月失魂般杵在天井中央。 壁龕中紅燭的燈花一片一片拓在她的身上。 暴雨里淌過來的痕跡流落在地上,洇濕地面。 “欸月月,孟老師說你生病了,你怎么還過來了?”陸遙笛走過來打量她。 秦見月問:“你們演完了?” “對啊,”陸遙笛低頭看表,“這都幾點了?!?/br> “誰替我演的?!?/br> “孟老師親自上的?!?/br> 良久,她才輕輕地“嗯”了一聲。 秦見月在想,他或許是沒有來吧。 那么大的雨,何必為這個口頭約定特意趕過去一趟。 太當回事的只有她自己罷了。 抱著這樣的想法,已經說不清是輕松抑或失落,秦見月倚在一張長椅上,困倦閉上眼。 那天的奔波讓秦見月的體溫燒到了38度。她在醫院度過后半夜。孟貞很負責地陪她掛完水,又將她送回家中。兵荒馬亂的25號,她在消毒水的氣味中度過。 - 恢復精神那天,天氣轉晴,秦見月收到了王誠的消息。他在微信中傳達問候:聽說你發燒了,好些沒?我托人買了一些補品,見面時帶給你。 秦見月:謝謝,不用費心。 王誠:沒事,已經準備好了。 既然這樣說,秦見月再找不到推脫的話。他們約在一座茶樓見面,地點很是幽深僻靜,茶樓有一雅稱,名作侯月齋。 騎樓枕水,齋下溪水潺潺,古意幽微。 王誠是個斯文人。高校講師,帶一副眼鏡,除了年紀稍長,沒有太大的毛病。 和他見面之前,秦見月還是抗拒的,但她收到mama一通長篇大論的抒發。秦漪在消息中寫道:月月,我已經提前替你打聽過了,王誠人還算比較規矩厚道。沒有惡習??梢栽囍佑|一下,感情需要培養,婚姻也需要門當戶對。家里狀況不比當年,mama給你介紹的都是精挑細選過的。 這一條,她沒有回復。 秦漪又道:不要封閉自己。 秦見月思前想后,回了一個字:行。 那個過期的約定隱隱被虛弱昏睡的那幾個雨天帶走,仿若沒有發生過一般。只不過那三個字的名字偶爾仍是會令她恍惚一下。 王誠的話很多,在他滔滔不絕的高談闊論里,秦見月沒禮貌地走了神。 她今天打扮得很素凈,可以說沒有打扮,如墨般濃黑的長發被發夾簡單地盤繞起來。清泠的一雙眼呆滯望著無趣的街景。 侯月齋的對面是一間大戶,放養鴿子的老人懸懸而望。 “欸,你唱京劇有什么好玩的事嗎?”見她默不吭聲,對面的男人主動拋過來話題。 秦見月搖頭說道:“沒有,挺枯燥的?!?/br> “不會吧?!蓖跽\忽的笑起來,“我奶奶喜歡聽戲,你可以給她老人家表演個變臉什么的?!?/br> 見月:“……”好會聊天。 她抿了一口茶水,滿口澀意,點一點頭,沒有接話。 王誠尷尬笑了一笑:“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她大度地微笑:“沒事?!?/br> 王誠打量她一番,指著她腦后的蝴蝶發卡:“你這樣看起來還挺賢惠的?!?/br> 秦見月愣了一下,而后得體地笑了笑,但眼里并沒有笑意。她將發夾拆掉,頭發又一次散落在肩。她提議說:“我還有些事,今天就到這里吧?!?/br> 王誠說:“okok,你要是忙就算了,下次有空請你吃飯?!?/br> 秦見月淡淡“嗯”了一聲,心中卻在腹誹,最好不要再有什么下一次。 她和王誠前后腳下了樓,男人提出要送她,秦見月婉拒了。她目送王誠驅車離開,正要走出巷子,無意瞥一眼街口那位放鴿子的老人。 倏地視線就被謹慎地吸引過去。 老人的旁邊站著一個青年人。他穿一身黑色工裝,微微側目看著旁邊人,老人在和他攀談著什么,程榆禮靜靜地聽。男人的手中擒著一只白鴿,被束縛的不適讓小東西撲棱翅膀,煽動不停。 他的眼在稀薄的光下是淡淡淺棕。 瘦削的臉頰,短促的發,微弓的謙卑體態,削弱他身上凜然貴氣。他閑適地立于巷口,陪著大爺悠然地玩鳥說笑。 老人四下看了一周,注意到不遠處杵著的秦見月,招呼她過去:“姑娘,來幫個忙成嗎?” 程榆禮跟著抬頭,輕淡的雙眸掃過她的臉。視線短暫交匯。 秦見月腳步滯了一下,驚詫片刻,才緩緩抬步走過去,看向他:“要做什么?” 程榆禮道:“抓一下鴿子,敢不敢?” 這是一只鬧騰活潑的鴿子,看到他另一只手上的葫蘆鴿哨,猜到他要做什么。秦見月點一點頭,便伸出手去照做。 一瞬,他手腕的珠子貼了一下她的手背,十分清淺的觸碰。砭骨的涼意入侵體膚。 旋即她躲開。 等她握緊了鴿子,他松開手,纖長的二指夾出它的尾翎。秦見月穩住手中的動作,確定它不再掙扎,她悄悄抬眸去看他的側顏。 程榆禮很認真細心地往尾翎上嵌入鴿哨,并沒有分出心來和她說些什么。 很遺憾,他已經把她忘了。 可能是因為那一天見面她化了戲里夸張的妝容,讓他分辨不出她的本來樣貌??赡苁且驗檫^去時間太久,他的記憶里已經沒有這號人,也可能,不需要任何的解釋,他沒有記住她的理由。 完全是意料之中。 秦見月別過眼去,心中一陣疏狂的野風卷過平蕪。 在她心不在焉之際,程榆禮悠悠地開口,戲謔道:“握這么用力,是要把它掐死?” 她趕忙松了松力度,抱歉說:“不好意思?!?/br> 程榆禮看著她局促模樣,低低笑了聲:“沒玩過?” 秦見月搖頭,“沒?!?/br> 鴿哨裝好,他提示說:“好了?!?/br> “……”秦見月一下沒反應過來。 他重復一遍:“好了,松手?!?/br> 秦見月這才遲鈍地將手撒開,鴿子猛烈地撲騰了一下翅膀,那股要飛到她臉上來的陣仗,她吃驚地往后瑟縮一下,輕聲尖叫。 下一秒被人扶住肩膀。 她立馬鎮定下來,穩住腳跟。 被放飛的白鴿跟上鴿子群,鴿哨聲綿長幽深地在橙黃的落日余暉中徘徊回蕩。 秦見月的視線跟著梁上的鴿子打著轉,身側的程榆禮已然不動聲色靠近她一些。他聲音壓得很低很碎,淡淡的:“王昭君本該是你唱的吧?” 秦見月倏然抬眼。 他躬下身子,又看著她問一句:“那天怎么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