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臣攻略手冊 第143節
馬背上的突厥貴族看呆了一瞬間。 他突然放聲哈哈大笑起來,對旁邊長揖賠笑的中年男人大聲說了幾句。 卻依舊什么也聽不見。 姜鸞在夢里也知道自己在做夢。 她盯著眼前難以想象的場面,想,“既然叫我夢見,又有什么是我不能聽的。這到底是我自己的荒謬的夢,還是二姊被兇煞氣魘住了的噩夢?我既然入了夢,讓我看個明白?!?/br> 她這般想著,視野便倏然接近了。 馬車邊毫無動作的姜雙鷺仿佛被什么無形的力量驚動了似的,往她的視線方向望過來一眼。 就在視線交匯的瞬間,姜鸞忽然能聽見了。 不止聽得見周圍人說話的聲音。連同旁邊呼嘯的狂風聲都聽得見了。 馬背上的皮裘貴族說的是突厥語。中原車隊派過來的男人似乎是個通譯,勉強能以突厥語交流。 通譯點頭哈腰地說了幾句,突厥貴族撥馬圍著姜雙鷺所在的車馬繞了幾圈,滿意地喊了一句什么,帶著數十突厥輕騎原路回去。 車隊通譯直起了腰,昂著頭,換了一副傲慢語氣,對姜雙鷺道,“好叫懿和公主得知,剛才那位來頭不小,是突厥大可汗的長子,突厥王庭的左賢王!左賢王來替他父親相看公主,剛才發話下來,說相看得很滿意。恭喜公主,賀喜公主?!?/br> 姜雙鷺毫無表情地聽完,回身上了馬車。 兩個婆子警惕地盯著她的動作,一左一右地緊隨著回去車里。 一個婆子仔細瞄著姜雙鷺的表情,揣度著勸慰她, “公主不必擔憂什么。他們這些突厥蠻子可不講究我們中原的貞潔。男女蠻子互相看對眼了,直接滾草堆里,當場成就了好事。女兒家經歷的男人越多,他們越喜歡哩?!?/br> 如此粗俗不堪的言語,竟然敢當著公主的面大剌剌地說出口,姜鸞在夢里震驚之余,幾乎遏制不住心底升騰而起的憤怒和殺意。 夢里的姜雙鷺卻依舊沒什么反應地坐著。 另一個婆子搓著手笑,“公主是我們韓帥的人。韓帥心里記掛著公主,臨行前韓帥都說了,突厥人新換的大可汗兵強馬壯,和他們對打兩敗俱傷,聯合才是上策。送公主來和親只是權宜之計。公主忍耐個一兩年,讓韓帥騰出手,先把南邊裴氏逆賊的偽國勢力給滅了,把公主的meimei漢陽公主從裴氏逆賊的手里解救出來,確立了我們這邊是大聞朝正統,再掉回頭,集中兵力剿滅北邊的突厥,迎回公主?!?/br> 頭一個婆子諂笑道,“公主此行出塞,為國立下大功。韓帥過兩年迎回公主之后,定然會迎娶公主的?!?/br> 姜鸞在夢里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是什么情況??雌饋砭瓜袷乔笆啦粸樗囊徊糠?。 婆子們口中的韓帥是誰?裴顯怎么又成了她們口中的‘南邊的逆賊勢力?’ ……大聞朝正統? 一個不可能的念頭忽然閃過腦海,韓帥……韓震龍! 難道上一世,她從冰寒的洛水里僥幸逃生,渾渾噩噩躺在病榻上,幾度和閻王擦身而過的那個秋冬…… 二姊并沒有歿在京城動亂的當夜,而是被韓震龍那廝劫掠了去?! 始終不言不語不動,如同假人的姜雙鷺終于有了反應。 “為國立下大功?”她輕聲道,“為哪個國?韓震龍弒君篡位,挾持公主,擁兵自立的偽國?如今把我送出了塞,他手里一個姜氏嫡系都沒有了,他憑什么立國,憑什么自稱是大聞朝正統?” 兩個婆子驚慌起來,齊齊就要按她的嘴,“哎喲,公主小聲些,莫讓外頭聽見了。我們韓帥是救國的大忠臣,南邊的裴顯才是弒君篡位,挾持公主,擁兵自立的逆賊!” 夢里的姜雙鷺笑了下。 懿和公主性情從小寬和柔順,那笑容是她臉上極少見到的帶著濃烈嘲諷意味的笑。 隨即不再看面前兩個言語可憎的婆子,目光轉向車外。 她輕聲道,“送我出塞和親,韓震龍會后悔的?!?/br> —————— 夜色濃黑,姜鸞從暗無天日的噩夢里驚醒。 姜雙鷺在她身側,平穩地沉睡著。她今夜沒有做任何的噩夢,是她半個多以來的難得的好覺,睡得格外香甜。 姜鸞的手,依然保持著睡前的姿勢,和二姊的手握在一處。 她覺得難以置信,不敢相信她看到的是事實,但細想卻又處處合理,和她后來遇到的事絲絲入扣地對應上了。 上一世,她在床上養病的那個秋冬,雖然終日渾渾噩噩,但也有清醒的日子。 她長兄延熙帝的下落,她追問了幾次,裴顯起先不答,但等天氣入了冬,一切蓋棺論定,議定了謚號之后,他簡短地告訴她,‘圣人病逝于京城大亂之夜?!?/br> 但二姊懿和公主的下落,她追問了更多遍,臘月里問,除夕新年里問。起先還追問下落,后來只問‘活著還是死了?’ 裴顯始終不答。 直到第二年開春后,她終于從他的嘴里聽到了消息?!败埠凸鬓笆??!?/br> 她想不通,同樣都是噩耗,兄姊兩人的噩耗為什么非要隔了那么久,一個一個地告訴她。她原以為自己身體太差,裴顯怕她難以承受,故意隔了幾個月才說。 現在她什么都明白了。 在她纏綿病榻、在生死間搏斗的那幾個月,裴顯瞞下了那段時間內所有的外界動蕩。 她從未聽他提起韓震龍挾持懿和公主,帶兵逃竄北方,自立偽國的事。 她也從未聽說過兩股勢力之間如何爭斗的細節。 那年天氣開了春,她的身子沒有秋冬時候要命了,他終于告訴她,懿和公主薨逝,卻又不肯說細節。 姜鸞是個不肯罷休的人,延熙帝‘病逝’得莫名其妙也就算了,她向來和這個兄長不親近,但二姊是怎么薨逝的,何時、何處薨逝的,她不肯就這么算了,她要追根究底。 那段時間,她見了面就問。見一次,問一次。 裴顯被她問煩了,有天見面,她再次問起的時候,他直接從袖子里掏出一個黑底木牌靈位,往姜鸞面前一放。 “懿和公主的靈位在此。有什么要問的,自己去問她。其余的恕臣無可奉告?!?/br> 姜鸞氣得拿起身邊的茶杯就往他身上砸。熱茶湯潑了他一身。 那是姜鸞頭一次被他氣哭,一邊哭一邊罵,裴顯捧著濕淋淋的袖子坐在旁邊聽。 她身子虛得很,罵了幾句就喘得再也罵不下去,人氣得像個河豚,抱著二姊的靈位無聲地流眼淚。 裴顯就看著她哭。 等她哭完了一場,說了句,“臣告退?!?nbsp;起身走了。 之后的幾個月,她連他的面都見不著了。每天對著宮里的呂吉祥大眼瞪小眼。 漫長的三四個月過后,那時候已經過了盛夏,初秋尚余暑氣,她的身子在夏日里恢復了不少,可以在宮人的攙扶下,在細碎的初秋陽光里出去散散步。 有天她出去宮道邊散步的時候,遠遠地聽到一片熱鬧喧嘩。宮人催促她回去,她不肯走,站在原處,聽到有禁軍從遠處飛跑過來,一路敲鑼狂喊, “前方戰報!我軍大捷!” “裴相領兵剿滅韓震龍殘部!韓賊授首!大軍收復關內道十三州!奪回太原府!” “我軍大捷!收復關內!” 又過了七八日,裴顯來探望她了。 人瘦了一圈,但氣勢比之前更兇,宮人迎面相遇時不敢直視,仿佛是寶劍開刃飲足了血,露出咄咄逼人的鋒芒。 她當面問起,“前些日子,宮里聽到了大捷的軍報。裴相打的那個韓……韓什么來著,到底是什么來歷?” 裴顯簡簡單單一句話帶了過去?!盁o名鼠輩?!?/br> —————— 黑暗垂下的帳子里,姜鸞抬手抹去眼角薄霧。 她沒有驚動沉睡的二姊,靜悄悄地起了身,趿鞋下地。 今夜情形特殊,外間值守的白露清醒著,聽到動靜便趕進去查看,替姜鸞披了外衣,又點起一支蠟燭跟隨著出來。 “殿下出去找裴中書?他人在庭院里值守。文鏡將軍也在?!?/br> 姜鸞點點頭,接過白露手里的蠟燭?!拔艺宜袔拙湓拞为氄f。你替我傳話給文鏡,叫他出去別處值守。過一刻鐘再回來?!?/br> “是?!?/br> 白露匆匆過去傳話給文鏡時,長廊下的裴顯早被驚動了。 姜鸞從背后走近,他聽到腳步聲便轉過了身。 “殿下折騰了半宿,才睡下一個時辰,又起來了?”狹長的鳳眸斜睨著她,“好雅興。敢問單獨找臣有什么事?!?/br> 文鏡和白露已經帶著周圍宮人走遠躲避。 姜鸞查看左右無人,走到裴顯面前,把袖子捋起,纖長秀氣的手攥成拳頭,當面狠捶了他一拳。 “你竟瞞我那么久!” 裴顯“……” 他站在原地,并未抬手遮擋。 姜鸞那一下打得居然不輕。 裴顯當面挨了一頓好捶。 以她的手勁腕力,捶得再用力,落在他身上也不至于落下傷。 雖說不疼不癢的,但他自己大半夜的沒睡,替她提刀值守在門外,東宮禁衛人人都有的手串沒他的份,卻莫名其妙被狠捶了一頓。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更何況裴顯實在算不上好脾性。 表面上不顯露,他心里在騰騰騰地冒火了。 “懿和公主是不是犯了戰場兇地的煞氣,還不好說。但裴某今年肯定是犯了太歲,處處被人追著打?!?/br> 他涼笑了聲,“說說看,是不是做了什么晦氣的夢,夢醒了拿我撒氣?” 吱呀一聲,門開了。 姜雙鷺舉著燭臺,披衣出現在門邊。 她睡得好好的,被門外一陣不尋常的響動驚醒。迷迷糊糊地一摸身邊,幺妹不見了。 姜雙鷺驚得立刻起了身,匆匆忙忙地起身出門,迎面看見自家meimei大半夜的不睡覺,在門外狠捶裴中書。 砰砰砰,聲音沉悶,捶得還不輕。 姜雙鷺:“……” 姜鸞狠捶了一頓,心里火氣撒完了,理智回籠,身后是目瞪口呆的二姊,跟前是笑得寒涼的裴顯。 她冷靜下來,仔細想想,為了上輩子的破事,把人狠捶了一頓,眼下還真沒法子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