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臣攻略手冊 第94節
回了后宮寢殿,姜鶴望劇烈地咳喘過幾輪,癱倒在龍床上,疲憊地喝著梨子水,對姜鸞嘆氣, “又是一年的新年元旦。為兄去年這時候,想不到今年是如此過啊?!?/br> 去年元旦時,誰又能想得到如今的局面呢。 一年之內,物是人非,姜鸞心里也泛起了極罕見的感傷,說道,“時移世易,滄海桑田。人生處處都是意外?!?/br> 姜鶴望放下梨子水,驚喜地一拍大腿,“難得聽阿鸞咬文嚼字,一句話說了兩個成語,最近的學業當真是大有進益了?!?/br> 姜鸞:“……二兄,你還是閉嘴吃梨吧?!?/br> 姜鸞塞了姜鶴望一嘴的蒸梨。 “對了?!毙履暾?,天家兄妹難得私語幾句,姜鶴望居然問起了一個不相干的人,“上次被你要走,做貍奴養的那個盧四郎,后來如何了?” 姜鸞沒說人被當做釣大魚的誘餌撒出去了的事,只說,“養在京外的貍奴別院里,得空了便去看一看?!?/br> 姜鶴望點點頭,感嘆說,“為兄如今是想開了。人這輩子短的很,去年我是晉王,跪在階下道賀天子;今年我為天子,坐在高處接受臣下道賀,誰知道明年我是不是躺在棺材里,兩眼一閉,什么都不知了?!?/br> 姜鸞聽得一驚,呸了聲,張嘴就要說吉祥驅邪的話。 姜鶴望抬手攔住了。 “別說那些千秋萬歲的場面話。阿鸞,如今和我親近的也沒幾個了。就連姜三郎,從前還能笑鬧幾句的,如今見面也是規規矩矩的回話,說話沒甚趣味。除夕宴上開他沒兒子的玩笑,他居然都不回嘴了。難得你和阿鷺兩個沒變,我們相處還是老樣子?!?/br> 寢殿里還有不少內侍宮人隨侍,他示意徐公公帶人走遠些。 龍床邊只留兄妹兩個單獨說話。 “昨晚除夕宴,你提前離席,說是去城墻上看儺舞去了?聽說后來裴中書和你拼酒,把你灌醉了?” 昨夜她半夜大醉被扶下城樓的事,沿路看到的人不少。姜鸞直接承認下來。 “邊喝酒邊看儺舞,裴中書的酒太烈,看到一半,送儺隊伍還沒到進宮時就醉了?!?/br> “裴中書和你的交情也沒他們說的那么差嘛?!倍藨c帝放心了不少,低聲問起一樁心事, “從前你還在麒麟巷公主府的時候,我有天半夜送給你一封信,信里寫了我秘藏的八百斤金的去向。你還留著?” 隔了好幾個月,姜鸞差點把事忘了,被提醒了一句才想起來,沒好氣地說,“二兄自己攢的私房錢自己留著,給我干嘛。信早燒了?!?/br> 姜鶴望扼腕,“那又得寫一份!” 他越想越惋惜,抱怨說,“好好的信燒了做什么,里面寫得清楚明白,八百斤金分了好幾處安置,都是我留給你,萬一出事了看顧你嫂嫂和虎兒的私房錢,內庫都沒記檔的!東西還擱在晉王府里,地方沒挪動過。過幾天我再給你補寫一封,千萬別再燒了?!?/br> 姜鸞聽他今天說話話里話外都是不祥寓意,漸漸地有些心神不安,攥住兄長的手, “二兄福澤綿長,既然是晉王府里的私房錢,等虎兒長大封王了,二兄自己賞給虎兒就是?!?/br> 姜鶴望劇烈地咳喘了幾聲,搖了搖頭,下定了決心般,另起了個話頭, “盧氏已經覆滅,單留下個盧四郎,也翻不出風浪。我這幾日想過了,那個盧四郎如果阿鸞真心喜歡,朕除了他的奴籍,讓他侍奉東宮也不會怎樣。如果有人彈劾,叫他直接來彈劾朕?!?/br> 姜鸞正在喝梨子水,差點被嗆住了。 二兄的脾氣好是好,就是有點太瑣碎了,花費了許多心思琢磨別人家的私事,她有點犯愁。 “別,真不用。盧四郎現在心思還擰巴著,把他直接放出來,他會鬧翻天?!?/br> 姜鶴望看著她,卻也同樣犯愁得不行。他語重心長跟幺妹說,“阿鸞,真喜歡一個人,不能放在籠子里當貓兒養啊。原本好好的,都養出仇怨來了。喜歡盧四郎,他鬧騰點又有什么打緊,你得好好待他。 ” 姜鸞一陣無語,“早從籠子里放出來了。二兄別惦記著了,我喜歡的不是盧四郎?!?/br> 姜鶴望吃驚不小,果然張嘴就問, “阿鸞喜歡的是哪個?盧四郎長得還不夠好?哦,我知道了,阿鸞心里那個莫非是東宮里的謝五郎!” 姜鸞:“……” 這回連斷斷續續的咳嗽也攔不住二兄的碎嘴了,姜鶴望拉著幺妹的手,跟她叨叨了小半個時辰的‘有花堪折直須折’,提起了賜婚。 姜鸞當場拒絕了。 姜鶴望又吃了一驚,反復問了幾次為什么不要賜婚。姜鸞被催問到最后,在兄長面前透了句底, “賜婚是你情我愿才好。但我喜歡的是個石頭?!?/br> 姜鶴望一怔,若有所悟。 “石頭?——什么樣的石頭?啃不動的石頭?” 姜鸞沒瞞他。 “差不多了。又冷又硬,捂也捂不熱。任憑風吹雨打,巋然不動?!?/br> 姜鶴望嘆氣,“聽起來麻煩啊?!?/br> 姜鸞噗嗤笑了,安撫說,“麻煩是肯定的,但我又不是頭一天知道了。二兄放心,我這邊早做好打算了?!?/br> 她靠在二兄的身邊,撒嬌地扯了扯厚重龍袍廣袖, “我想對那冷硬石頭做些不好的事,會狠狠地得罪那石頭。如果他發了狠地要報復整治我,二兄可要替阿鸞撐腰?!?/br> 姜鶴望哼道,“聽起來那塊‘石頭’倒像是世家大族出身的,手里有些權勢?又冷又硬,捂不熱,你還說不是謝五郎?哎喲,莫非是王相家里的七郎!” 姜鸞咬死說不是,姜鶴望猜不出人選,索性拍著胸脯保證下來,“你放心,別說只是得罪,哪怕你把人推出去殺了,二兄也替你撐著?!?/br> 姜鸞笑得連梨子水都端不穩,“我殺他干什么。二兄放心,不至于?!?/br> 她舔了舔嫣紅水潤的下唇,“就算是個冷硬石頭,也不是全然冷硬到底。我想不通他為什么若即若離地冷待我。我只是想看看——他的真心思?!?/br> 姜鸞從紫宸殿里出來時,朝中十幾位重臣都等在殿外廊下,等候探問圣人的身體安好。姜鸞出言安撫了幾句,諸位官員都散了。 她單獨叫了裴顯留下說話。 兩人邊交談著,邊往皇城東南角的東宮方向走。 已經過了午膳時辰,她在御前沒有用膳,饑腸轆轆地走回東宮,自然走不快。裴顯察覺了,放慢了腳步,在她身側兩尺距離隨行。 姜鸞注意到了兩人之間的距離。昨晚在烈酒芳香里對飲閑談的半尺距離再次拉開了。 沐浴在新年正旦日光下的裴顯,一身嚴整繁復的紫袍公服,腰懸入朝不卸的佩劍,步伐沉穩有力,目光清醒銳利,應對有理有據,他又是那個常見的完美臣下了。 姜鸞收回打量的目光,神色自然地提起除夕夜的拼酒, “昨夜城樓上喝得盡興啊,裴中書?!?/br> 裴顯頷首,“尚可?!?/br> 姜鸞:“我回去東宮,吐了一夜?!?/br> 裴顯淡笑,“殿下酒量還需多練?!?/br> 姜鸞和他說了幾句,越說越不對勁,遞過懷疑的一瞥, “過個年而已,怎么連說話的路數都改了,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地往外蹦,惜字如金哪裴中書?!?/br> 裴顯答得從容鎮定,“豈敢?!?/br> 姜鸞:“……” 姜鸞磨了磨牙,“惜字如金地敷衍本宮呢。你別急著走。把人灌醉了就跑,第二天裝作無事發生,哪有這么容易的事?!?/br> 她抬手一攔,把停步正欲告退的裴顯攔住了。 裴顯的告退禮行了一半被攔住,倒也不著惱,問:“殿下可有正事?” “有。當然有?!苯[抬手往前一指,示意他跟上,邊走邊說。 “拿二兩杯灌我的酒,哄我說了許多不能為外人知曉的心事,豈是白聽的?得幫我辦事。昨夜跟你提過,我有個喜歡的人。喜歡了很久了?!?/br> 身側不遠不近跟著的裴顯默然片刻,這回他終于不是惜字如金的說話法子了。 他開口詢問,“是那位殿下想要除夕夜和他一同上城樓看萬家燈火,送儺歌舞的那位青梅竹馬?” 姜鸞的嘴角抽了抽,沒承認也沒完全否認。 “正經說起來,不算是純粹的青梅竹馬?!彼J真地想了一會兒,用了個更合適的詞句,”——冤家路窄吧?!?/br> 她又踩著宮道兩邊凸起排列的青磚石尖處走,“本宮琢磨了很久,還是放不下那個人。但那人的性子呢,是個捂不熱的石頭。裴中書出個主意,本宮要如何做?” 裴顯走在兩尺外,漠然道,“此人屢次拒絕殿下邀約,有辱天家顏面,有大不敬之心。以臣的意思,當殺之,以儆效尤?!?/br> 姜鸞:“……” “不行,不能殺?!苯[牙疼地說,“我舍不得殺?!?/br> 裴顯的臉默然轉向旁邊。 明亮的日光映出他的側面輪廓。平日掛著的淺淡笑容消失在唇邊,眼神銳利如刀鋒,人便顯得過于冷峻。 他緩緩道:“殿下如此為難,想必已經召問對方,當面允諾過駙馬之事,被對方嚴詞拒絕了?” “倒是沒當面問過……不過肯定會被拒絕。我何必自討沒趣呢?!?/br> 姜鸞臉上露出細微真切的感慨,她的視線也轉開了,專心盯著靴尖踩過的青磚尖角。 “現在話沒說開,已經是一副話都不想多講,見面了就是公事公辦的態度。如果說開了,只怕從此躲著不見面?!?/br> 裴顯敏銳地聽到‘公事公辦’四個字。 必定是個時常見面的朝臣。 東宮舍人,謝五郎。 他心里一時燥熱,一時冰涼,表面上卻不顯露,淡淡道,“不想為駙馬,顯然對殿下無意。亦或是仕途的追求之心太盛,大過了對殿下的情誼?!?/br> 姜鸞連連點頭,“說得極有道理!就是仕途追求之心太盛。眼里只有江山社稷,朝廷政務。閑著無事時,叫他來說幾句話都被他推脫?!?/br> 裴顯嘲諷地笑了笑。 區區一個五品東宮舍人,隨侍東宮左右,政堂事都不沾邊,空談什么江山社稷 。 他表面上還是未顯露什么,只問,“殿下想如何做?!?/br> 兩人談到現在,不知不覺早停了步子,停在寒風料峭的空曠庭院里。 這幾日正在化雪,陽光看著暖和,戶外著實寒冷。刮過庭院的寒風呼嘯,跟出來的春蟄不放心地追過來,把毛斗篷,護耳,皮手套,一整套戶外的行頭給姜鸞穿戴上了。 姜鸞這時才覺得身上冷,帶著毛茸茸的皮手套搓著手賀呵氣。呵出來的白霧覆住了她的鼻尖。 她一邊呵氣一邊說起她的打算。 “我就是喜歡長得好的。我就看上了他。裴中書幫本宮籌劃籌劃?” “籌劃?!迸犸@重復著這兩個簡單的字句。 冬日寒風料峭,他身上只穿了幾層繁復公服,披風大氅都未穿戴,枝頭的碎雪落在肩上,他卻不覺得冷。地獄紅蓮業火在他心底熊熊升騰,他如同被放在了火架子上炙烤,哪里會冷,他已經快要被火燒成灰燼了。 “哪種籌劃?”他格外平淡地問,“剿滅了他的家族,單赦免他一個,如同盧四郎那樣隨侍東宮?” 姜鸞被風嗆住了,劇烈地咳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