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臣攻略手冊 第92節
裴顯舉著半斤大金樽喝酒,烈酒他也沒當回事。 “送儺是京中每年除夕的盛事,殿下為何從來沒看過?小時候宮里約束得緊?” 姜鸞搖頭,謹慎地添了口回命酒,嘶嘶吸著氣,品味著辛辣背后的余香。 “送儺隊伍進宮的時辰太晚了,每年來的時間又不一定。也不是完全沒看過,小時候看過一次,就是耶耶帶著我去高樓眺望的那次,我在大風里拍手大喊,我高興壞了,我阿娘嚇壞了?!?/br> 回憶實在有些久遠,姜鸞想著想著,笑起來, “阿娘那么好性子的人,大除夕地找耶耶吵了一架,后來耶耶便不許我去看了。 ” 被她提了一嘴,裴顯也想起了舊事?!澳隳赣H是先帝時候極寵愛的貴妃。 ” 說到這里,喝酒的動作頓了頓,眼角余光里瞄了她一眼。 他族中堂姐,如今的裴太后,是先帝時尊重愛戴的皇后,卻不得寵。 眼前這小丫頭的母親,當年是他堂姐的眼中釘rou中刺。據說美艷絕倫,人性情卻又謹慎謙和,盛寵不衰。青春盛年得了重病,人去得早,自古天家薄情,去得早的絕色佳人反倒從此被放在心里。 先帝把所有的疼惜轉到了愛女的身上,疼寵幺女,視若掌珠。 難怪縱出一身的嬌縱矜貴的性子。 “可惜你母親去得早?!迸犸@放下大金樽,抬手指了指遠處城下的萬家燈火, “若是活到如今,令堂封了太妃,逢年過節的,你便可以帶著你母親登高望遠,倒也不必強拉著裴某這個外臣登樓看燈過年了?!?/br> 姜鸞沒說話。伸出嫣紅的舌尖,試探地舔了舔杯里的烈酒,喝了一大口。 裴顯舉著金樽喝下去一半。感覺對面安靜得過分,詫異地停了喝酒動作,打量了幾眼對面,“半兩就醉了?” 姜鸞垂下的視線望過來,臉頰升起淡淡的緋紅,點漆眸亮若晨星。 “沒醉,有點暈?!彼裙饬税雰闪揖?,亮出杯底,“醉后吐真言。想不想聽我說幾句真言?” “說吧?!迸犸@自顧自地喝了幾口, “心里準備了多久了?盡管說,裴某受得起?!?/br> 姜鸞噗嗤笑了。 “被我罵了幾次,都成驚弓之鳥了?就說幾句真心話而已。不是什么狂風巨浪,也不會潑你滿臉滿身?!?/br> 她把空酒杯往裴顯案上一遞,“有后勁,再來點?!?/br> 自己側身遙望著城下點點篝火,“佛家說,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其他幾苦都罷了,我心里的求不得苦,就包括了過年時想要登樓,看萬家熱鬧?!?/br> 過了年才十六的小丫頭跟他打起了機鋒,極正經地說起佛家的八苦。 裴顯瞥了她臉上認真的神色,心里暗自想,后宮嬌養了十幾年,捧在掌心里養出來的天家貴女,哪里知道什么真正的人世疾苦。 表面上當然不會顯露出來,他側耳聽她繼續說。 “知道我為什么心心念念地想要看送儺?因為有很多年的除夕,我想找一個人陪我登樓看燈會,看火堆,看送儺,熱熱鬧鬧地守歲。但一年年的,求不來?!?/br> 姜鸞拿過新盛滿的半兩酒杯,啜了半杯,暈暈乎乎如上云端的感覺又來了,她的手肘隨意撐著食案, “后來,我便放棄了,想要自己獨自登樓,看看火堆,看看送儺,聽聽爆竹聲,自己歡歡喜喜地過個年。但一年年的,還是求不來?!闭f到這里,真情實感地嘆了口氣。 聽到這里,裴顯詫異了。 他心里默默地盤算了一下,如今才十六歲……還‘一年年的’…… 他開口問,“你說的求不來,可是幼年時的好友?” 姜鸞喝烈酒喝得艱難,嘴里抿著,一點點往下咽,不小心就被嗆了一口,捂著嘴巴咳嗽著,抬起視線,盯著對面的裴顯看了好一會兒。 那眼神有些古怪。 姜鸞又喝了口烈酒,把半兩杯里剩下的都喝完,辣得吐舌頭,勝在回甘,滋味無窮。她放下空杯,表情認真嚴肅地說,“是我喜歡的人?!?/br> 裴顯:“……” 裴某默然喝了一口烈酒。 想想不對,又算了算年歲。是八九歲時落下的執念?十二十三歲? 少年時的青梅竹馬? 他的腦海里倏然閃過一個場景。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兒抹著淚,溫言軟語地請求一個看不出面目的錦衣華服的矜持小少年帶她登樓看燈,年年邀請,年年被拒絕的場面。 裴顯寒聲問,“可是謝五郎?” 姜鸞笑得嗆住了。 “咳咳……別問了?!彼D難地捂著嘴忍笑,“別猜,你猜不出的?!?/br> 她換了個話題,“半斤酒都被你喝到見底了,這么烈的酒,你一點都不醉?快看快看,隊伍走進了許多了,哎呀,前面停下來跳舞了!” 她趴在城樓高處的墻垛上,往后招手,“裴中書,過來陪我看儺舞吧?!?/br> 半斤大金樽的敬酒喝到見底,裴顯改拿了普通尺寸的二兩杯,左手提著酒壺,右手握著酒杯,側靠在墻垛邊,對著遠處的跳儺舞的長龍隊伍,不聲不響喝了幾杯。 伴隨著送儺隊伍的,還有許多的歌舞表演,踩高蹺,穿火圈,都是過年時常見的民間把戲。裴顯居高臨下地盯著,又露出那種極專注的,仿佛頭一次看見的仔細端詳的視線。 姜鸞瞧見他的眼神,隨口問了句。 “對了,昨晚你沒說,為什么在河東過年時不出來看燈火歌舞?除夕儺舞、上元燈會,多好看?!?/br> “看過的。小時候看得多?!迸犸@握著酒杯,站在城墻邊,居高往下看,“小孩兒都喜歡燈會。家里也都會帶小孩兒去看燈會?!?/br> “對。是這樣?!苯[贊同?!靶r候看燈會,是你父親帶你去,還是你母親帶你去?” 裴顯的視線往下,極專注地看著,似乎透過遠處歌舞熱鬧的歡樂人群,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場面。 “父親從不去。向來是母親帶著?!?/br> 姜鸞想起了裴顯家里的情況。 “記得你母親過世得早。你四五歲時就過世了吧?!?/br> “五歲。最后一次看燈會,便是我五歲那年,母親帶去看的?!?/br> “哎呀,”姜鸞惋惜地說,“母親過世以后,家里再不許你看燈會了?人死不能復生,何必如此自苦呢?!?/br> 她卻沒有猜中。 裴顯低低地笑了,“不是。后來逢年過節,家里還是想帶我出去看燈,我自己不去了?!?/br> 姜鸞詫異起來,“哎,為什么? ” 裴顯不答,改而舉起盛滿烈酒的金壺,要給她倒酒,“喝酒?!?/br> 姜鸞舉起半兩空酒杯,湊到酒壺面前,被攔住了。 裴顯的目光在夜色里忽然犀利起來,平靜言語里帶出一絲細微的挑釁。 “拿你的半兩小杯,小孩兒似的,算什么喝酒。想正經地喝酒,就拿正經的二兩杯來。殿下敢不敢?” 姜鸞有什么不敢的,她做事就沒有不敢兩個字。 她應聲說,“二兩杯拿來,喝!” 烈酒盛滿二兩金杯,一杯喝完,喝得她頭暈目眩,飄飄欲仙,身子靠在城墻邊,晃了幾晃。裴顯抬起手臂,讓她虛軟無力的手臂支撐著,免得身子越來越軟,癱坐在地上。 他湊近了點,問,“醉了?” 姜鸞沒有即刻應聲。她耳邊嗡嗡地響,眼前有許多螢火蟲在飛,細看原來是萬家門口的火堆。她含含糊糊地問,“你說什么?” “沒全醉?!迸犸@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干了。 他自己喝酒的時候,姜鸞的身子漸漸地往下滑,抱住了他橫伸出去支撐的手臂。那姿勢,有點像是誤上了樹的貓兒抱緊了樹枝。 裴顯側頭看她,神色復雜,抬手擋了擋,把歪歪斜斜的人扶正了。 他喝了口酒,對著城下星星點點的火堆,問,“殿下的青梅竹馬是誰?” 姜鸞這次聽清了。 她疑惑地說,“什么青梅竹馬?” 裴顯轉過頭來,盯了她好一會兒。 轉過頭去,搖了搖頭,又覺得有點好笑。 “說什么人生八苦,一年年的求不得苦,還當是多么要緊的人……幾杯酒下去就忘光了。沒心沒肺?!?/br> 舉杯欲飲,心神微動,又看了她一眼。 少女心思多變,一日漫長如三秋。她口口聲聲的“一年年”,說不定也只是一年,兩年。 謝氏和皇家聯姻,她認識謝瀾……豈不就是兩三年。 他從胸膛深處吐出一口郁氣,不再細想下去,轉身對向城下星星點點的燈火, “五歲那年的上元夜,母親帶著我去看燈??赐炅艘院?,她對我說,這是最后一次燈會了??赐赀@次,阿娘就要走了?!?/br> 姜鸞果然還沒徹底醉倒,搖搖晃晃地扒著城墻垛,吃驚地睜大了眼,迷迷糊糊地說, “什么……什么走了?” “走了,就是走了。裴氏馬車把我送回大宅,母親不在車里。 ” 姜鸞已經站不穩了,天旋地轉,裴顯的手肘撐著她,從遠處看起來還是好好并肩站在一處說話的樣子,但她整個身子已經完全軟了。 他左手撐著她的重量,右手還是拿著杯,自顧自地繼續喝酒, “母親是續弦。從小有殊色,及笄后便有河東第一美人的稱號。父親傾慕她。三月三上巳節,水邊偶遇,對母親一見鐘情?!?/br> 姜鸞迷茫地:“???” 她已經聽不太明白了,身子歪歪斜斜就要倒在裴顯的懷里,噴出的熾熱呼吸都是酒香。裴顯把她扶住了,靠著城墻垛坐在城樓的青磚地上。 夜風冷峭,他脫下大氅,披著姜鸞的肩頭。玄色大氅從頭到腳地蓋住了她全身,只露出喝多了酒的緋紅的臉頰。 裴顯坐在她身側。肩頭緊挨著,背靠著城墻垛,長腿隨意地攏著。 她喝醉了。 清醒的人只剩下他一個,他就不必再刻意地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了。 眼前久違的除夕燈火歌舞,勾起了他久遠的不甚愉快的回憶。 極不愉快,話到了嘴邊,卻不吐不快。 眼前唯一聽他說的人已經醉得聽不清他的話,他就可以繼續說下去了。 “父親當時已經是裴氏的當家之主,握著河東節度使的權柄。母親家族的門第低了許多。父親請媒人登門下重聘,允諾了許多好處,母親的家族幾乎立刻答應了。三個月之后,父親明媒正娶,風風光光地迎娶了母親。父親傾慕母親,婚事辦得極其盛大,當年轟動一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