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臣攻略手冊 第77節
即將分開入座時,裴顯停下腳步,嘴角噙著淡笑,問出一個極尖銳的問題, “李相既然打算得如此長遠,小殿下如今才滿月,李相就未雨綢繆提起皇太女不選駙馬,終身不嫁娶、不生子,小殿下‘十歲出閣讀書 ‘的種種未來事——敢問李相,當初冊立皇太女時,為何不當著皇太女的面提起?” 李相噎了一下。 新冊立的這位皇太女殿下,看著楚楚纖弱,脾氣可不像相貌看起來那么軟,他當面把人得罪了,不知道以后會遭受什么迎頭巨浪。 “還在議的事?!崩钕鄴炱鹦θ?,和煦地說, “先不急讓皇太女殿下知道。裴中書不是也至今還沒有把皇太女‘半日讀書、半日觀政’的要求直接駁回東宮嗎?!?/br> 裴顯淡笑,“李相說得極好?!?/br> 被李相攔住打了個岔,再回熱鬧的酒席間,哪里還能看得見盧四郎的人影。再仔細去看,東宮馬車似乎也少了一輛,肯定趁機送走了。 惹事的罪魁禍首倒是毫無內疚之心地坐回自己的食案處,周圍又圍攏了許多的少年郎君。 這回她身邊沒了謝瀾,喝多了幾杯酒,瓷白的肌膚透出隱約嫣紅,一雙烏黑眸子也朦朦朧朧的,里頭隱約水波蕩漾,幾個剛出仕的少年郎君幾乎忘了矜持和身份,越湊越近,眼里毫不掩飾少年人特有的羞澀//愛慕。 裴顯只看了一眼,便轉過了視線。 但不知怎的,那極短暫的一眼瞥到的刺眼景象卻仿佛在心里扎了根,他刻意地不去看,那個方向傳來的談笑聲卻時時刻刻地鉆入他的耳朵。 他坐回自己的席位,很快便有相熟的同僚過來敬酒。他被人攔住觥籌交錯了幾輪,越喝越煩悶,幾乎壓不住心底升騰的那股躁意。 倒真像是剛才李相所說的,一年一度的登高盛事,處處熱鬧的秋日大宴,只有他一個不痛快。 他抬手擋住面前同僚的敬酒,自顧自地喝了一杯,把酒杯往案上重重一放,起身離席。 “薛奪?!彼谅晢镜?。 ———— 姜鸞心里惦記著盧四郎。重新入宴沒有太久,就要告退,提前離席回京。 沒想到剛起身,還沒來得及去御前跟二兄告退,居然被人堵住了。 薛奪帶人把退路堵死,帶著點歉疚說, “對不住殿下。我們督帥吩咐下來,請殿下再留片刻,督帥有些話想私下里說?!?/br> “沒什么好說的。盧四郎我是不會還他的?!苯[有點不高興,“二兄都同意了,他倒攔著。裴中書有什么話,別對我說,直接找二兄說去?!?/br> 見姜鸞要發作,薛奪趕緊說了句,“我家督帥要說的事,和盧四郎無關,和殿下自己有關?!?/br> 嘴里好說歹說,連哄帶求地請皇太女移步不遠處的半山涼亭。 “勞煩殿下過去。我家督帥就在涼亭里等候?!?/br> 姜鸞知道他的意思。 這里人多眼雜,她這個儲君去尋臣下說話不奇怪;如果臣下主動來找東宮說話,落人有心人眼里,不知背地里生出多少猜測。 她無可無不可地邁開步子。 身后窺視的眾多目光直到水青色的布幔帷帳后才消散了。 水青色的布幔,把半山的一座供休憩歇腳的涼亭圍住了一半。正對著龍首原宴席處的那一半被嚴嚴實實地圍了,對著山景的那一半沒有圍。 涼亭對著周圍環繞山色,秋意濃重,半山楓葉半山卷云,有點意境。 裴顯側身坐在涼亭的朱紅欄桿上,曲起長腿,隨身佩劍被他隨意地擱在膝頭。 群山那邊的秋陽映照不到涼亭這邊,他矯健修長的身形隱藏在大片的陰影里。 或許是今天席間喝得有點多,聽到姜鸞走近的腳步聲,他并不回頭,也未起身行禮。 視線盯著遠山紅葉,只說了句,“別急著跑。把話聽完?!?/br> 作者有話說: 別多想,不是告白,小舅才被人偷了家,不可能告白 2333 周末了,晚上雙更! 【頭頂瑞士卷感謝投喂】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啾啾啾啾啾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41889525 46瓶;阮意涼 10瓶;明天我就不看了 5瓶;53210387、木有表情的小樹 2瓶;57248097、拖延癥晚癌患者、天使面孔殺手、maohao0888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58章 (二更) 姜鸞進了涼亭, 兩邊連個照面也未打,裴顯半句寒暄廢話都不說,直截了當地說起, “半日入政事堂觀政的提議不成。殿下目前的能力不足以觀政?!?/br> “嘁?!苯[站在他身后, “鄭重其事的把我叫進亭子里, 我當是什么大事要說。早知道了?!?/br> 裴顯沒問她怎么知道的。 他繼續往下說,“第二件事, 殿下對未來十年有何打算?!?/br> 姜鸞不冷不熱地說, “本宮沒有打算。人就蹲在東宮里, 全憑各位重臣搓圓捏扁?!?/br> 裴顯擰了眉,側身遞過飽含警告的一瞥, “正經的商討。不要說賭氣話?!?/br> 姜鸞踱出幾步,又轉回來, “行。給你幾句正經話?!?/br> “原本打算把公主府的跑馬場填了種菜。挑了好幾天的良種, 種子都買好了。還召了淳于閑, 和他一起盤算,裴督帥滿口應承的八百戶實封討下來以后, 每年能得多少賦稅進項。公主府地方太大,打理的人手不夠,原本打算再采買幾十口人。后院再修繕個院子,把二姊接過來常住?!?/br> 她站在涼亭沒有被布幔遮擋住的風口, 輕巧地一個旋身, 百年朝鳳的緙絲長裙在山風里呼啦啦吹起,露出里頭明艷的大紅石榴裙,山風吹動她額邊垂落的烏發。她隨意地捋到耳后。 “現在都不用想了。入政事堂觀政的提議被你駁了。崔翰林又不喜歡我這個女學生, 找借口不肯來教。含章殿好幾日沒有人了?,F在呢, 就每天打扮地花蝴蝶似的, 過來吃吃宴席,和朝堂重臣們寒暄幾句,說些場面話?!€定人心,傳承社稷,告訴所有人姜氏皇家嫡系血脈還有活人撐著場面。這不就是裴中書想看到的局面?” “本宮說完了。裴中書還有什么說的?沒說的我走了?!彼D身就往涼亭外走。 裴顯抬手攔住了她。 “說了半天,全是氣話?!彼跈跅U陰影處,陽光照不到涼亭里,陰涼的同時也顯得陰森,他的眉眼五官在陰影里完全看不清。 “氣話說完了,滿肚子的氣撒完了,坐回來,好好地商議?!?/br> “李相剛才找我,和我隱晦提起,想你效仿八十年前的女君,不嫁娶,不生子,看顧著小殿下長大,把儲君之位奉還回去?!?/br> 姜鸞往外走的腳步停住了。 身后的低沉嗓音繼續道,“我說今時不同往日,叫李相當面和圣人商量??此臉幼?,應該不敢直面圣上諫言。但他既然存了如此心思,已經過來試探我,背地里必然少不了其他動作?!?/br> 裴顯說到這里,頓了頓。 “臣倒是有意請殿下最近言行當心些。但看殿下左擁右抱,不亦樂乎,想必殿下心里也不甚在意?裴某言盡于此,殿下如今有了東宮護衛,實在難請得很。趁著今日難得一次的私下會面,彼此心里有什么壓著的話,想說的,該說的,都當面直說了吧?!?/br> 這回是姜鸞自己走回來了。踩著兩三級的青苔石階出亭子,又進來,繞著裴顯坐的那處欄桿轉了兩圈,點點頭,說,“好。我也喜歡當面直說?!?/br> “李相背地里找你試探的話,你告訴我了?!?/br> “裴中書,說你心里記掛著我吧,你攔著不讓我入政事堂議政,把我晾在東宮里;說你只想把我架在高處做個擺設吧,你倒把見不得光的暗事不避諱地跟我說。如今你是什么立場?我竟看不懂了?!?/br> 裴顯坐在陰影處,背對著她,長腿曲起,姿勢隨意地倚靠在八角涼亭的大木柱上。 “殿下長大了,利箭誅心的言語張口就說。不喜歡拐彎抹角是好事,但話太直白了容易引起防備警惕。殿下對臣說話毫不顧忌——” 他側過身來,銳利的視線在她臉上轉了一圈,又轉回去。 “是過于自信,還是過于相信臣?確定臣不會做傷害殿下的事?你我認識至今,滿打滿算不到半年,似乎也并沒有結下多么深遠的情分?!?/br> 裴顯倚在清漆剝落的木柱上,笑了聲,“殿下如此地篤信你我剩余的這點情分?” 姜鸞嘖了聲,踩著烏皮靴走出幾步,回身斜睨著。 “得了吧裴中書。鄭重其事把我叫出來,就是為了當面問這些廢話的?當初是誰硬把我按進東宮里的?你會想不到我從此成了豎在高處的靶子?如今果然被人盯上了,又做出一副憂慮的樣子來提醒我。我就看不上你這幅裝模作樣的做派。被我說了兩句,你覺得說話誅心了,心里不舒服了?不舒服也自己忍著?!?/br> 羊皮小靴蹬蹬蹬地走遠了。 裴顯坐在原處沒有動,群山的陰影完全籠罩了涼亭,他在無邊無際的陰影里閉了閉眼。 今天把人半路攔了來,姜鸞人還未進涼亭,他心里已經隱約猜到這次會面的結果。 原本私交相處得還算可以的人,因為朝堂政見不和,彼此撕破了臉,從前交好時的動聽言語變成對峙時的利刃尖刀,對于他來說,不是什么罕見的事。 撕破了臉也無妨,官場上向來是如此的規矩,哪怕見了彼此眼睛恨得滴血,只要對方赫赫權勢不倒,就一直能見面客氣寒暄下去。 自從姜鸞入了東宮,把他當初論親時送出的那塊蘭花玉牌退還回來,他被澆了一身又一身的巨浪,其實隱約已經猜到了他們最終的結果。 但姜鸞畢竟和京城里其他那些人的性子大不相同。 前些日子校場教授射箭,他送出去那對鐵護腕,當時以為還有幾分轉機。 沒想到連半日都不到,那對鐵護腕又被原樣退了回來。 把鐵護腕送回來的是文鏡,說了幾句似是而非的歪理,一聽便是敷衍他的藉口。躲閃的眼神看起來眼熟,他曾經在很多人眼里見過很多次。文鏡心里藏了事,有事瞞他。 直到今天,拘押在兵馬元帥府里的盧四郎,不知怎的落入姜鸞的手里,被她帶上了龍首原,當他的面在御前討了去。 盧四郎和他裴顯有滅門之仇。 按他的性子,斬草需除根,盧氏嫡系一個也不能留下。 把盧四郎要去的姜鸞,保下了盧氏嫡系血脈,不知存了什么樣的心思。 他不是喜歡隱忍揣度對方心意的人,你進我退的猜度過程讓人格外難熬。比起一遍遍地試探猜測,揣摩著對方心里那點時而有時而沒有的隱約情分,直接撕破了臉更好。 他索性把人攔住,在涼亭里直白而尖銳地試探了。 對方也直接潑了他滿頭滿臉的巨浪。 他喝得有點多,其實不太記得自己剛才具體說了些什么,兩邊對話戛然而止,并不算太完美的交談,但至少結束得干脆。 裴顯在涼亭里閉著眼,涼亭里沒有陽光,周圍寒氣侵身,他喝到燥熱的身體都有些發冷,心里卻沒有太大的感覺。類似的經歷過太多次,他早已麻木了。 他已經在思考,皇太女殿下對他的厭惡,是純粹不想看見他的那種厭惡,還是想把他踩在腳下不得翻身的那種厭惡,亦或是到了想要誅滅他滿門的那種厭惡。 這決定著下次再見面時,他是采用得體客氣的寒暄,還是顯露出獠牙威脅,亦或是默默無聲地直接行禮退下。 喝多了酒的思緒有些遲滯,他還沒想出結果,耳邊已經走遠的獨屬于一個人的清脆腳步聲,卻又蹬蹬蹬地走了回來。 姜鸞不知何時回返,正站在他的面前,略彎下了腰,隔著只有兩拳的距離,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他。 距離實在有些過于近了,她今日喝多了果子酒,呼吸間淺淡的芳馥果子香氣混雜在周圍青草泥土的山野氣息里,他的鼻下充斥著奇異的淡淡芳香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