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鸞 第54節
最后姜寶鸞抱著姜行舟在美人榻上對付了后半夜。 她是一刻都沒合眼,只想著不遠處的床榻里頭躺著何氏,她再也見不到何氏了,還有外面那些死去的宮人,有些她連名字都叫不上來,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卻被末路的帝王殺死了陪葬。 天蒙蒙亮的時候,不知何處傳來了一陣激烈的大哭聲,仿佛是有許多人哭著在宮道上跑,姜寶鸞渾身一個激靈,連忙起身出去。 黃公公昨夜也受了點輕傷,他已經不敢再出去,便帶著人附耳在宮門上聽著。 許久之后,他跑到姜寶鸞面前跪下,身形佝僂:“公主,陛下駕崩了?!?/br> 姜寶鸞倒抽一口冷氣,拽著姜行舟的手往后退了一步。這一日早晚會來,可真正來的時候,姜寶鸞想到的還是自己的弟弟。 而并非皇帝姜昀。 幼時那些相依相伴的時光,雖不再復返,卻真實存在過。 姜昀比她還小,卻如此匆匆地結束了自己荒謬而又蒼白的一生,留下的只會是身后污名。 她轉過頭看姜行舟,道:“你父皇他……” 一句話未完,姜寶鸞已哽咽住,但也并不見眼淚,紅著眼睛緩了許久,才慢慢平復下來。 “你父皇他沒了,行舟,”她說,“不要害怕?!?/br> 昨夜姜昀提劍闖入,姜行舟該是受了驚嚇,卻什么都沒有問她,姜寶鸞也心知這孩子再難像從前一樣,國破家亡已成事實,眼下瞞著沒有意義,還不如攤開來和他說,雖然這對一個三歲大的孩子來說太過于殘忍。 姜行舟眨了眨眼:“父皇是不是去找母后了?” 姜寶鸞想答“是”,可想起姜昀負了盛妙容,便怎么都說不出口了。 “姑母也不知道?!彼詈髶u了搖頭。 一時等到天完全亮透,外面的動靜小下去了一點,昭陽宮的宮門也被人再度敲開。 來的是徐太后身邊的宮人:“長公主殿下,太后娘娘請您過去壽康宮,各位主子都已經在那里了?!?/br> 第55章 姜寶鸞一聽便有了數, 心下一沉,隨即便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壓抑與窒息感。 她看了身邊的姜行舟一眼,讓宮人們帶著他去了偏殿留著,自己便只身跟著徐太后身邊的宮人往壽康宮去。 徐太后先前既把姜行舟送過來, 怕也是與盛妙容的想法不謀而合。 宮道上一路過去遍地狼藉, 叛軍還未進來, 已是一副被洗劫過后的模樣, 怕是叛軍來了都要自愧不如。 前面橫亙著一尊手臂高的紫檀木佛像, 斷了一只佛手,應是哪宮里的妃子平日所供,如今卻被宮人偷了出來,匆忙之中又摔在地上遺落。 姜寶鸞俯身把佛像拾起, 四周看了一圈沒尋到佛手,最后只能輕嘆一口氣,將佛像擦了擦,然后過去輕輕在角落里放好。 這便一路走, 又一路聽著領路的宮人說話。 天亮時, 才有宮人發現姜昀半夜回來之后一直沒有動靜,因他先前一直拿著劍, 所以也沒有人敢近前去, 只遠遠躲開, 最后還是個一向跟著他的老太監大著膽子上去, 一摸姜昀的身子都已經又冷又硬了。 這才方知姜昀死去多時,自夜里回來便吞了毒藥, 只是大家都躲著他, 無人問津, 也無人看見。 姜寶鸞問:“這些太后知道嗎?” 宮人愣了一下, 答:“太后只知陛下已經沒了?!?/br> 一時到了壽康宮,這里到底比其他地方像樣一些,徐太后正在正殿坐著,旁邊是姜靜徽并幾個宮人,除了姜靜徽之外都在啜泣著。 徐太后臉上脂粉未施,但衣冠完好,連發髻都抿得一絲不茍,不過經了這幾日,她看著竟比以前老了十歲。 姜寶鸞鼻子一酸,過去伏在了徐太后膝上。 徐太后摸著她的頭先是沒有說話,而后才有哭聲傳來。 姜寶鸞咬住下唇,眼淚也忍不住流了下來。 “你弟弟已經沒了,母后也就要去找他了,希望見了你父皇不要怪我們母子才好,”徐太后一邊哭,一邊對姜寶鸞道,“母后這一走,你要保護好你自己,不要像四年前那樣被人哄騙了落得自己傷心……” 姜寶鸞道:“母后陪著我,到時我去求他……” 她此時只想,為了母親若讓她再給謝珩跪下,哪怕是日日都跪,她也絕無二話。 “傻話,都這么大了還說傻話,你讓母后怎么放心得下?你有兒子,至少他們不會讓你死,且你是公主,是要外嫁的女兒家,母后又是什么?” 徐太后是大魏的太后,姜昀的母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是除姜昀之外第二活不成的,便是為了那點子骨氣與尊嚴,也容不得她茍活下去。 但也只有姜寶鸞這個親女兒,還抱著讓母親能夠活下去的希望。 徐太后不忍見姜寶鸞難受,但又不得不繼續交待自己要說的話。 “當初派人殺那孩子的是母后,都是母后糊涂,是母后的錯,你若沒和謝珩說清楚,見了他便馬上和他解釋,你給他生過孩子,服侍過他,他應該對你不會那么狠心?!?/br> “我寧可他殺了我!”姜寶鸞心里只剩下苦,連母后都要走了,她卻要回到謝珩身邊嗎? “又說傻話,你死了,行舟怎么辦?況且你還有孩子,你為了孩子也要活下去,日后到了謝珩身邊,你早先怎么過,往后也怎么過,保下自己和行舟的命,熬過了也就好了?!?/br> 姜寶鸞咬牙:“萬一叛軍先他而來,倒是讓我能死個痛快?!?/br> 徐太后卻最是聽不得她說到死,這下又哭得更厲害。 “母后這一世只為了你和你弟弟,只剩了個你,便是真的如此也不要再說這話讓母后放心不下了,寶鸞,母后只盼著你平平安安,你要好好活著?!?/br> 徐太后又拉過姜靜徽的手:“你回昭陽宮時把你meimei也帶上,能救便救,不能救也……” 姜靜徽紅了眼睛,卻沒有哭。 不等姐妹倆再說話,徐太后已經擺了手:“走吧,哀家還要理妝,你們走,有事也不要再來了,外頭太亂了?!?/br> 這便是訣別了。 姜寶鸞木然地起身,中間還踉蹌了一下,被姜靜徽扶住。 她看著徐太后的臉,想說什么卻什么都想不出來,也說不出來,只是怔怔地張了張嘴。 徐太后已經往內殿走去,頭也沒有回。 “寶鸞,好好活下去?!?/br> 姜寶鸞忘了自己是怎么出的壽康宮,她像是抽走了魂魄一般在路上走著。 明明來前已經預料到,怎么見了母后,真正生離死別之際,還是難以承受呢? 她又想起四年前她出逃,那時也不知能不能再見,徐太后都讓她看著情形就嫁人,卻懵懵懂懂的,仿佛也哭了。 若是當時她不走,倒還比眼下清靜。 可是那一步踏出去,不能說是錯了,卻終究讓人生覆水難收。 活不能活,死不能死。 “jiejie?!苯o徽忽然叫她。 姜寶鸞停下腳步,回過頭去看著她。 “我的芳儀宮到了,”她說,“我進去了,jiejie好走?!?/br> 姜寶鸞道:“你跟著我回昭陽宮?!?/br> 既不能死,她也不能放著姜靜徽不管。 姜靜徽忽然笑了,她素來刻板冷僻,很少笑得這般隨意大膽,仿佛斷壁殘垣中忽然盛開的一枝春花。 “我回芳儀宮,jiejie回昭陽宮?!苯o徽又再次重復了一遍。 姜寶鸞本就和姜靜徽之間有嫌隙,再加上大禍當頭,一時便有些不耐,皺了眉道:“母后讓你跟著我,昭陽宮什么都有,你還是快些走罷?!?/br> 姜靜徽仍停著沒有動,只是笑著看著她。 姜寶鸞慢慢回過味來,越看姜靜徽那笑,卻越是覺得她面上恍惚。 “靜徽,”她軟了嗓子叫了她一聲,“快跟jiejie回去,聽話?!?/br> 遠處不知何方傳來一聲巨大的轟鳴聲,仿佛有什么東西倒塌,原本就不甚晴朗的天上漸漸漫開塵土。 姜靜徽臉上還是笑著,眼角卻落下一滴淚來:“jiejie,對不起,我不愿求人茍活,亦不愿欠人,所以我不想你為了我而去求別人?!?/br> 她上前去一步替姜寶鸞正了正步搖,說:“我們姐妹倆性子不合,一向說不到一塊兒去,來日萬一又有了不愉快,jiejie難受,我做人也難受,倒不如這樣兩不相欠的好,你說是嗎?” 姜靜徽本性執拗孤冷,姜寶鸞卻再是沒想到她面對生死竟也是這種態度。 “你胡說什么,眼下活下來要緊,你……” “我說什么,jiejie,我們就是不一樣,”姜靜徽打斷了她,“jiejie想要的是活下來,我想要的是清靜和尊嚴,我常常在想,若當年遇到謝珩的是我而不是jiejie,我應該早就不在了?!?/br> “大魏沒了,我本來就沒打算活下去。我也知道我對不起jiejie,除了上回說的事,我把jiejie的名聲毀得一干二凈,就連容殊明那里也是我說的,我想他該是放棄你了,沒想到……原來他到退親為止,心里想的都是你,罷了,是我不如你,原來感情一事不是我比你好,他就會喜歡我的,是我錯了?!?/br> 姜寶鸞眼神黯了黯,卻并沒有指責她,只嘆了一聲,說:“原來是你,倒是謝珩接二連三替你背鍋了?!?/br> “所以我也怕啊,”她苦笑,“哪日起了爭執,jiejie把這些都告訴了謝珩,我豈不是比眼下可憐,且我更怕提心吊膽活著?!?/br> 姜寶鸞道:“在你眼里我原來如此不明事理?!?/br> 姜靜徽搖頭:“也不是,我說了我對不起jiejie,我也沒這個臉再讓jiejie救我。原也沒多留戀這世間,該享的福我也享了,容殊明也不喜歡我,我再沒執念了,生來是公主,就讓我陪著大魏去罷?!?/br> 她說得淡淡,語氣卻不容置疑。 姜寶鸞心里麻麻癢癢的,說難過也不是難過,說自責也不是自責。 姜靜徽可以決絕地殉國,她卻沒怎么想過這件事。 “我不如你?!苯獙汒[道。 “jiejie,你和我不一樣,你是嫡女,是長公主,你只是自小見慣了繁華,受過那萬千寵愛,便眷戀這塵世了,萬不肯再放手。你求生也并非懦弱,我總覺得在有些時候活下去需要太多的勇氣和信心,而我沒有。所以jiejie,你活著,我會在地下看著你能走到哪一步?!?/br> 說罷,她毫無留戀地轉身,朝著芳儀宮的那一道又一道宮門走去。 在走到最后一道時,姜靜徽回頭,看見姜寶鸞還在原地看著她。 姜靜徽生平第一次,朝著姜寶鸞高聲喊道:“jiejie,你看我是不是一個好公主?” 姜寶鸞點了一下頭,便再也忍不住捂嘴哭了起來。 這回姜靜徽再沒說話,徑直進去了。 姜寶鸞看著芳儀宮的最后一道宮門緩緩闔上。 她轉身繼續往昭陽宮走。 身后的芳儀宮很快起了濃煙,然后便是沖天的熊熊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