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鸞 第50節
黃公公上前去訓斥了幾句,小太監們應著,再干活卻也并未多見改善, 姜寶鸞嘆了口氣, 傳了黃公公回來,不再去管。 才剛落了一場大雨, 宮墻盡是被打濕的斑駁, 細看又已有油漆剝落, 姜寶鸞掃了一眼便閉上眼, 讓轎輦往延福宮去了。 眼下的延福宮倒是安靜,姜昀鬧過一場, 被徐太后勸回自己的壽康宮歇著了。 長長的靈幡晃晃悠悠地飄著, 宮人們一張接一張地燒著紙, 耳邊是誦經聲和哭泣的聲音, 姜寶鸞立在巨大的棺槨前站了一會兒,然后上去給盛妙容上了一炷香。 敏春上來道:“公主要不要先回昭陽宮,眼下這里沒什么人,聽說連明福公主也沒來過呢!” 姜寶鸞卻讓人搬了椅子來,自己在這邊坐下,說道:“正是這會兒人少才好,我陪妙容一會兒?!?/br> 何氏欲言又止,轉身便又抹起了眼淚。 天邊又轟隆隆響起雷聲,連最后一絲光亮也被烏云所遮去,黑壓壓的一片,直如黑夜一般。 四周燭臺上的蠟燭明明滅滅,光是一陣風吹過就好似要熄滅,靈堂那些火盆里的火卻熊熊燃著,將整座大殿映得橙紅一片,猶如火燒云。 姜寶鸞看著照在墻上火苗的影子上下跳動著,這里頭煙熏火燎的,熏得她眼睛干澀,明明心里酸得很,卻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出來。 又幾乎是一瞬間,外面潑下一場雨來,雨水的濕氣被風裹挾著吹進來,將里面的燥熱吹去了大半。 姜寶鸞輕輕嘆了口氣,回過頭卻見徐太后身邊太監冒著雨來了。 “長公主殿下,陛下和太后娘娘請您往壽康宮去一趟?!?/br> 何氏和玉畫敏春等都不由輕呼出聲,臉上表情驚恐,姜寶鸞卻如釋重負地起了身,整了整衣裳裙擺,道:“走罷?!?/br> 外頭的雨下得極大,比早晨那一場還要大,地上很快就積起了淺淺一層來不及泄下去的雨水,雨滴再砸下去,將雨水濺得有人腳踝那么高。 姜寶鸞才下了轎輦,月影白的繡花鞋面便沾濕了一半,上頭鑲著的明珠也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 她穿著素服,雨水一濺在裙擺上便更見臟污泥濘,卻又像染了極淡極淡的墨一般,素淡清雅。 宮人將她帶到了延福宮的后殿中,姜昀正斜躺在榻上等著她,并沒見著徐太后的蹤影。 饒是早有準備,姜寶鸞的眼皮還是跳了跳,對著姜昀先行了大禮。 姜昀果然先沒有讓她起來。 若是換了以往,她只要稍屈一屈膝蓋,徐太后便會怕她累著,就連姜昀也不敢讓她正兒八經地行禮的。 她跪著,姜昀也沒有從榻上起來,一手擱在撐起的腿上,斜眼覷著她。 “朕的好jiejie,趁朕沒了結發妻子,竟然跑去把情郎放了出來?!彼麕缀跏且а狼旋X,“謝道昇反了,你現在滿意了?” 姜寶鸞跪在地上,頭卻高高仰起,看著姜昀:“謝道昇要反是早晚的事,他不過為了個賢名而一直不發,四年前蠻族之亂還援助朝廷甚多,他正愁沒有機會起事,如今你抓了他的兒子,不是正好給了他理由?” “阿姐倒還好意思說這個?朕為什么會抓謝珩,不就是因為他聽了你的話去救了容殊明,這都要問你??!” 姜寶鸞冷眼看過去:“陛下在抓謝珩之前,難道就沒有想過此舉會逼反謝道昇?” 清脆一聲響,姜昀朝姜寶鸞砸過去一盞茶碗,茶碗卻沒有砸到姜寶鸞身上,堪堪在她腳邊碎開。 姜昀坐直身子,額頭上青筋爆起:“所以,你還要去把謝珩救出來,假傳詔書也要救他,朕要殺容殊明你不肯,要殺謝珩你也不肯,你是不是只想和朕對著干,朕是你的親弟弟??!” “我救不救謝珩,謝道昇都會反,謝珩如今因著下獄右手已經廢了,你猜謝道昇知道了會如何,謝珩可是他最看重的嫡長子,這是陛下親手送給謝道昇的理由?!彼Φ?。 大魏原本還能再撐上幾年的,但因為姜昀,大廈幾乎是轟然倒下。 姜昀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姜寶鸞身邊。 “大魏要亡了,全是因為你!”他對著姜寶鸞咬牙切齒。 姜寶鸞搖了一下頭,笑了。 她有錯嗎? 侵吞嶺南賑災錢款的不是她,因為猜忌就不發兵援助容殊明的不是她,只為了泄憤就不管不顧把謝珩抓起來的也不是她。 如果姜昀御下有方,能多花點心思在政事上,何至于起了嶺南之亂,沒有叛軍自然也沒有容殊明前去平亂。 既已有了嶺南之亂,姜昀不思補救,那些官員無能到任由叛軍勢如破竹打到了襄州,最后不得不派了容殊明去,本已打了勝仗,若再及時調派兵馬,或許眼下叛軍已平。 然而每一步都是錯的。 就算謝道昇不反,早晚叛軍也是要來的,眼下可能叛軍還是比謝道昇要快些。 “你笑什么?哦,朕懂了,反正你不怕,你給謝珩生過孩子,他那么聽你的話,到時候怎么舍得殺你?” 說著說著,姜昀又大笑起來:“可是朕讓你嫁給謝珩,讓你為了大魏風風光光去聯姻,你又不愿意,你是真的恨朕,恨不得大魏完蛋??!” 眼見著姜昀如此癲狂,姜寶鸞撇過頭去,不忍再看。 “你以為你和容殊明好,你是為了他而不愿嫁給謝珩的,可是你想過沒有你一個殘花敗柳,容殊明為什么還會愿意要你?沒了你,朕自然還有明福賜給他!他死活不肯殺俘兵,朕猜忌他有錯嗎?他就是存著其他心思,他一定存著其他心思……他也要朕的江山付之一炬,所以他才吊著你,不讓你嫁給謝珩……” 姜昀的話已經說得顛三倒四,不大能夠聽明白意思。 姜寶鸞聽懂了幾句,冷聲道:“他不會,就算他嫌棄我,我也不會同意嫁給謝珩。陛下有空猜忌忠臣良將,不如好好去查一查賑災的錢是怎么沒的,趕在最后或許還能讓一批人掉腦袋,死也做個明白鬼,免得他們拿飽了銀子,到了何處不快活呢?” “你……”姜昀一時竟被姜寶鸞氣得說不出話。 他又重新慢慢踱步回了座上,仿佛精疲力盡一般地垂著頭。 “母后不讓朕動你,否則朕真的想殺了你這禍國殃民的禍害,哪怕你是朕的jiejie?!彼难凵耜幒?,在姜寶鸞身上刮來刮去,“那么朕就把你廢為庶人,你要和容殊明在一起,那朕就成全你們。朕的皇姐自幼千嬌百寵,受得了和夫君一起做一對庶民夫婦嗎?” 姜寶鸞俯身謝恩。 她連通房都做過,怎么就做不了平民百姓呢? 姜昀拂袖而去。 接著徐太后又過來,抱著姜寶鸞哭了半天,最后到底把姜寶鸞送回了昭陽宮。 重重宮門鎖了起來,姜寶鸞被軟禁在了自己宮里。 廢她為庶人的圣旨一直沒有正式下來,但是姜昀露出那個意思,宮里也有了不少傳言。 只是唯一肯定的是,姜昀要把她嫁給容殊明了。 京城的風聲一日比一日緊,許多王公貴族都避了出去。 一聽說謝道昇反了,那邊的叛軍也不知怎的得知那時賑災銀兩沒有到百姓手里,卻是楚國公世子暗中施以粥米面食,使得許多人都能夠活下來,再加上上次謝珩孤軍救容殊明也是仁義之舉,便干脆打起了擁立謝道昇為帝的旗號。 在這樣一片風聲鶴唳之中,盛妙容被匆匆出了殯。 她出了殯的那日,姜寶鸞找出一塊大紅的布料,開始繡起了嫁衣。 她的繡工不怎么樣,自小也不太學做這些,僅僅是能拿住針而已,做些簡單的活計裝樣子,這回花了好半晌工夫,才繡了個不成樣子的花瓣出來。 何氏一直在旁邊幫她穿線,看著姜寶鸞一邊繡一邊又強笑著說道:“公主擺的樣子倒足,可出來的活計實在不鮮亮,不如奴婢給您把底子打好了,您照著繡吧?” 姜寶鸞搖了搖頭,繼續繡了幾針,最后自己看著也笑了,又重新給拆了。 其實做一身嫁衣哪有那么容易呢,也遠遠不是她繡幾個不成樣的花紋上去就夠的,裁布縫制哪個不用工夫。 如此繡了又拆,拆了又拆好幾日,連著繡架上繃著的那塊布,也盡是細細密密的針眼,要再多拆幾次,這布怕是也不能再用了。 何氏說了那一回,后頭多少也看出了些什么,便不再說了,只由著姜寶鸞自己玩。 姜寶鸞又突發奇想,讓何氏穿了銀線,打算繡一朵水仙出來,水仙較之其他花卉要稍稍好繡一點,姜寶鸞練了幾日繡工也多少有些進步,再加上何氏的幫忙,好歹成了個雛形。 只是哪有往要做嫁衣的紅布上繡白色的花的呢? 也不止何氏,宮人們看在眼里都心知肚明。 這日是盛妙容的五七,姜寶鸞白日里在佛龕前念了一整日的經,又化了一卷自己抄寫的經書給盛妙容,用了晚膳倒閑下來,便又坐在繡架前忙活。 何氏穿了嫩黃的絲線遞給姜寶鸞,水仙花已快要收尾,只剩一些花蕊沒有繡完,細看雖粗糙些,遠看倒能唬人。 何氏道:“奴婢在公主小時也教過公主做些繡活女紅,可公主一來不需要做這些,二來是靜不下心,回回都是丟開,但奴婢看著公主還是聰明,這才幾天就像個樣子了?!?/br> 敏春在一旁剪蠟燭,聞言也笑說:“奴婢看著公主也做得好,往常公主的貼身物件兒都是奴婢們做的,這樣看和奴婢們手里出來的也不差什么?!?/br> 宮里近幾日開始已拿不出像樣的蠟燭,說是要縮減各宮份例,拿來的都是些羊油蠟燭,亮頭極小,需要時不時就去剪一剪子。 玉畫又多拿了一支蠟燭過來,說:“她們都夸公主,奴婢就不夸了,今個兒是皇后娘娘五七,公主雖出不去,但在佛前跪了一日也該累了,這蠟燭又熏眼睛,不如早些去睡了,等明日一早再起來繡些,反正這個也不使……” 玉畫說話一向嘴要比旁人快些,敏春沒待她說完便狠狠瞪了一眼過去。 姜寶鸞聽了也沒說什么,只笑著繼續穿針引線,往常她也最煩這個,不如躺著吃些東西,如今這針尖刺破布料的聲音,倒是莫名讓人安心起來。 只是玉畫這話音才剛落沒多久,就聽殿門一聲輕響,何氏等還未來得及去看,就聽見姜靜徽的聲音遠遠傳來:“jiejie真的好興致?!?/br>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2-06-20 20:32:38~2022-06-23 20:21:1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妖妖琳、去囿 1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51章 姜寶鸞手上動作一頓, 看著只剩三兩點花蕊還沒繡完的水仙搖了搖頭,然后停下針線。 何氏看了她一眼,小聲道:“明福公主還沒入內殿來,公主若不想她來, 奴婢就去……” 姜寶鸞沒有說話, 不讓宮人去攔, 卻也不起身, 只是仍坐在繡架面前。 一時姜靜徽款款進到里邊來, 姜寶鸞抬頭看她,見她穿戴得倒是整齊,鵝黃衫子外是一件豆綠紋錦半臂,下面一條淺碧色褶裙, 卻像是去赴宴一般。 她身邊的人都留在外殿,只只身一人近旁來,先是看了看坐在繡架前的姜寶鸞,而后目光便轉到了繡架上那塊紅色的布上。 何氏請了安剛要開口問話, 卻不防姜靜徽已是抄起手邊燭臺, 徑直往姜寶鸞而去。 姜寶鸞坐著沒動,嚇得何氏等皆是驚呼出聲, 以為姜靜徽要對姜寶鸞做什么。 滑膩的蠟油滴在紅布上, 因都是紅色的, 便洇出了深一塊淺一塊的顏色, 姜靜徽嘴角勾起一絲冷笑,垂手便將燃著的蠟燭按到了布上。 霎時, 浸了蠟油的紅布著了起來, 那朵還沒繡好的水仙花頃刻間化為灰燼。 何氏上前斥道:“明福公主, 你這是做什么?你的乳母嬤嬤們呢?豈容得你在長公主殿下面前放肆?” 姜靜徽側頭去看何氏, 說:“她很快就不是長公主了,本宮為何還要怕她?” 何氏也是在宮里積年的老宮人,一向來是姜寶鸞的乳母,自小教養她,很有些體面,便是連徐太后也要敬重她幾分,這一下便被姜靜徽當眾給了沒臉,氣得何氏臉色鐵青,半天喘不上氣來。 姜寶鸞連忙讓玉畫先扶著何氏出去,隨即又把其他都打發走了,殿內便只剩下姐妹二人。 方才忙亂,卻沒人顧得上那塊被點燃的紅布,這會兒還有零星的火星子冒著,姜寶鸞一杯冷茶澆下去,火星子沒了,冒出一股灰黑的煙。 姜靜徽冷冷地看著她,說:“你這是要繡嫁衣?你還繡什么嫁衣,不如趁早燒了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