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鸞 第33節
“你娘……”他頓了頓,有那么一瞬竟咬不準要不要和謝謹成說,“今日宴席上的那位長公主就是你娘?!?/br> “哦?!敝x謹成胖嘟嘟的小臉上閃過一絲茫然,繼而又垂下腦袋。他自小便對“娘”這種事物沒什么具體印象,追問也只是好奇,真指了一人說是他母親,便是一個路人,他也不過這般反應罷了。 接著,謝謹成又大聲問:“我娘是姜行舟的姑母,那我以后可以經常和姜行舟玩嗎?” 謝珩善解百樣難題,但面對謝謹成此時的發問,他卻頭一次不知該從何處回答起。 許久后,他才對謝謹成道:“過幾日是太后的千秋宴,長公主雖是你母親,但你見到她不能魯莽,也不許稱她為母親?!?/br> 謝謹成大大的眼睛中滿是迷惑:“為什么?” “因為她暫時還沒做好準備?!敝x珩摸了摸謝謹成的腦袋,說完后便不再說話,閉目養神起來。 無論這事要如何處理,當眾揭發終究不體面,他無法允許自己做出這種事。 第31章 姜寶鸞夜里從舞陽大長公主府中回了宮里之后, 就開始茶飯不思,心神不安。 好在伺候她的何氏等都以為她是中了暑氣,請了太醫來灌了一劑湯藥,便也就讓她安歇了。 她躺了幾天, 只是昏昏沉沉睡著, 什么事都不愿意去想, 睡睡醒醒之間她總是覺得謝珩已經將他們的事情說了出來, 這會兒徐太后正傳召她前去, 等嚇醒之后才發現是假的,于是便接著睡。 有時她的腦海中會突然出現一雙眸子,和謝珩的長得很像,幾乎是一模一樣, 她知道那是謝謹成。 她后悔把他生下來,但人一旦活生生站在她面前,愧疚有之,不安亦有之。 可是這些都有什么用? 她注定是不能陪伴在謝謹成身邊的, 更不可能為了謝謹成就回到謝珩身邊, 若要如此,她當初就不會離開, 而是嫁給謝珩。 謝謹成還小, 能無知無覺地回去范陽, 對于他來說才是最好的。 姜寶鸞到底還是把何氏叫過來問了一回, 問的是楚國公世子可有娶妻。 她一向對這些俗事不甚關心,何氏的詫異很是明顯, 但她還是回答了姜寶鸞:“沒有, 這也是說來奇怪的事, 聽說這楚國公世子如今都已二十有三了, 便是尋常人家都早已娶妻,聽說先前倒是和葉家,好像就是前幾年陛下賜婚的那位葉家千金結過親,不知怎的沒成,他竟是耽擱到了現在,若不是有一個庶出的兒子在,莫不是要被人取笑……” 何氏說到這里停住,姜寶鸞是公主,又是未出閣的姑娘家,有些事必須要避諱。 姜寶鸞也沒放在心上,是怎么回事她心知肚明,只是沒想到這三年里他也沒娶親,不知是個什么緣故,不過這樣倒對謝謹成比較有利。 她正坐在鏡臺前梳妝,何氏一下一下地輕輕給她梳著及腰長發,紫檀木的梳子上沾了木樨頭油,香遠益清,何氏的動作又輕柔,溫暖干燥的手掌觸碰著那一頭青絲,令姜寶鸞感覺極為熨帖又安心。 姜寶鸞看著鏡中的乳母,忽然張了張嘴:“嬤嬤……” 才叫了一聲,她的聲音戛然而止,遍身立刻出了一身冷汗。 她在做什么? 何氏聽她叫了自己,先還等著她說話,見姜寶鸞遲遲不語,便耐心問道:“公主想說什么?” 姜寶鸞搖了搖頭,垂下眼簾。 這個藏了三年的秘密,隨著謝珩父子的出現即將要被打破,而方才有那么一瞬,她竟自己支持不住了,想私下先和最親近的乳母說出來。 * 徐太后的千秋宴設在了蓬萊宮,蓬萊宮依西邊一處坡地高處而建,將宮闕樓臺和太液池水盡收眼底,如登仙境。 自三年前倉惶南逃以來,大魏的國庫其實一直吃緊,京城千瘡百孔,蠻人那里又不得不防,還有臥榻之側虎視眈眈的謝道昇,再加上眼下更有嶺南之旱,所以分外捉襟見肘些。 但這是徐太后四十歲的壽誕,她乃皇帝姜昀親母,姜昀仁孝,自是要將徐太后的千秋辦得風風光光,極盡奢靡。 姜寶鸞先前還勸過一次,但徐太后攔了她,便也只能作罷,她要阻了天子為母盡孝,那就是她的過失了。 今日謝珩帶著謝謹成一同在內殿宴飲。 百官都在別殿,連容殊明也是,內殿的便只有皇親國戚以及幾個近臣,照理謝珩不該在這里,若已在此,只能說明謝家名為節度使,實則已非臣子。 姜寶鸞坐在天子和太后近旁,而謝珩和謝謹成亦在不遠處。 先前謝道昇尚且對朝廷有所忌憚,又一貫是一副道貌岸然的忠臣樣貌,但三年前羯族之亂終究使大魏元氣大傷,一直沒有緩過勁來,再也無法遏制謝道昇。 姜寶鸞垂眸喝下一口冷酒,又想起三年前她與謝珩初遇時,他仿佛就是在前往朔方運送糧草途中不慎遇到伏擊才受的傷,她倒一直以來都沒有多在意,如今想來,謝珩心思縝密,怎可能如此輕易就被人所傷? 座下之人皆是言笑晏晏,說著祝酒詞與恭賀之言,一派升平景象,可誰都知道大魏已經千瘡百孔,風雨飄搖。 如此情景,再加上謝珩和謝謹成在場,姜寶鸞便一言不發,甚至不如姜靜徽伶俐。 那邊的謝謹成吃著一碗甜膩膩的櫻桃酥酪,眼睛時不時的往姜寶鸞那里看去。 三歲的孩子當然不如謝珩那般克制,他又天性比謝珩活潑些,只知道父親說了長公主是他母親,他就想多看看。 過了一會兒,櫻桃酥酪被他吃掉一半,他卻對謝珩說:“爹爹,娘為什么沒看我呀?” 他覺得他一直在看姜寶鸞,姜寶鸞也該看他才是。 謝珩朝他作了一個小聲些的手勢,耐心道:“因為你娘是長公主,她有自己的事要做?!?/br> 謝謹成似懂非懂,又要去舀了酥酪繼續吃,謝珩皺了皺眉,把酥酪從他嘴邊搶走,怕他鬧起來又趕緊塞了蟹釀橙過去。 橙碗形狀誘人,色澤也鮮亮,吃起來又酸甜鮮香,謝謹成當然喜歡,便開開心心地吃起來,卻仍舊是吃幾口又去看看姜寶鸞。 謝珩本不欲再去看她,但在謝謹成的引誘之下,便也心念一動,鬼使神差起來。 今日的姜寶鸞穿了一襲淺紫色素地織錦繡金絲如意牡丹廣袖外衫,嫵媚嬌柔,如紫藤蘿一般,腰肢纖細,一身的華貴風流。 謝珩幾乎只一眼便看出了她的厭倦,心下倒是有幾分了然。 這時姜行舟耐不住寂寞,過來找謝謹成一塊兒玩。 謝謹成立刻放下吃的和他娘,眼巴巴地看著謝珩。 謝珩對他絕大多數時候是溫和的,但也不乏嚴厲的時候,比如眼下這種宴席,他不會同意他隨意離開。 但這次謝珩卻對他點了點頭。 生母對他視而不見已經夠可憐的了,謝謹成無辜,縱他一回也無妨。 不過是太后的千秋宴而已。 只是等過了這千秋宴,也總得雙方挑明。 “小心些?!敝x珩只對兒子說了這一句話。 謝謹成跟著姜行舟去外面玩了一圈兒,很快皇后那邊傳話讓姜行舟入殿,姜行舟也只得乖乖進去。 謝謹成和姜行舟分外合得來,兩個人正玩到興起,卻怎么都不想分開,姜行舟便邀了謝謹成坐在一起。 姜行舟的位置就在姜寶鸞旁邊,姜寶鸞眼角余光已經看見了謝謹成過來,而后又聽見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強忍著才沒轉過頭去。 她拿起敏春剛斟的酒喝下,一時不慎卻又嗆到,掩唇咳了起來。 姜行舟伸了腦袋瓜子過來,問她:“姑母你怎么了?” 徐太后一向緊張姜寶鸞,姜行舟自小看在眼里,自然耳濡目染。 謝謹成原本被扯開的心思又飄到了近在咫尺的姜寶鸞身上,也撐著下巴看她。 姜寶鸞知道他在看自己,臉竟然一紅。 謝謹成看她也就罷了,一邊看一邊卻還笑著,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米牙,粉團可愛。 但姜寶鸞卻如坐針氈。 一旁的玉畫見到旁邊的謝謹成便忍俊不禁,只覺得可愛得緊,還小聲對姜寶鸞道:“公主快看,他在看你呢!定是看我們公主長得好看!” 姜寶鸞沒有理會她,玉畫便端了一盤雕花梅球兒去給謝謹成吃,謝謹成絲毫不客氣,一下子拿了兩三顆放在嘴里,對玉畫說:“謝謝jiejie!” 他的聲音奶乎乎的,聽得玉畫笑彎了眼睛,直接將整盤雕花梅球兒放到了謝謹成面前給他吃。 一時玉畫回來,還和他說:“咱們這里還有荔枝甘露餅,你吃不吃?” 謝謹成先不說話,而是轉頭和姜行舟說了幾句什么,姜寶鸞豎著耳朵聽都沒聽見,只聽見最后姜行舟說:“我不去了?!?/br> 然后謝謹成就自己下了桌。 姜寶鸞心里一沉,他過來了。 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玉畫不過是對他軟言軟語了幾句,給他吃了點東西,他就巴巴地跑過來,如此豈非是街上隨便一個人都能將他拐了去? 或是他在楚國公府過得不好,沒見識過也沒吃過,這才會被隨隨便便騙來? 只是姜寶鸞來不及再多想其他了,謝謹成已經吭哧吭哧到了她身邊。 姜寶鸞只能僵著身子,一動都不動。 玉畫讓他自己拿了東西吃,三歲大的孩子才一點點高,做什么都是憨態可掬的。 連敏春等都看著謝謹成直笑,只是不知今日為何姜寶鸞那么嚴肅,板著臉什么話都不說,連看也不看那個孩子,姜寶鸞不是姜靜徽那種不討人喜歡的,沒見她對誰這么冷淡過,特別是一個孩子,顯得很是刻意。 謝謹成吃了荔枝甘露餅,又是指這個又是指那個,他人小手短,便讓玉畫替他拿,蹭著蹭著就蹭到了姜寶鸞身上去。 姜寶鸞不動聲色地把腿往旁邊挪了挪。 然而謝謹成卻覺察出來了,一邊雙手捧著糕點往嘴里塞,一邊撲閃著眼睛看看姜寶鸞,隔了片刻竟直接撲到了姜寶鸞的腿上去。 “娘,你為什么不理我呀?”他問,謝珩只告訴他不能叫她母親,沒說不能叫娘。 姜寶鸞絕望地閉上雙眼。 好在四周喧鬧嘈雜,連近旁的玉畫他們也沒聽清楚謝謹成在說什么。 謝謹成整個人熱乎乎軟綿綿的一團,像一只奶狗,姜寶鸞不敢碰他,怕一碰到他就會不由自主地把他抱起來。 她離開他的時候他還那么小,尚不足滿月,如今也這么大,會吃會跑了。 這時敏春見姜寶鸞臉色不好,連忙要去把謝謹成抱起來,結果謝謹成還是黏在姜寶鸞那里,拎都拎不起來。 姜寶鸞咬了咬牙,終于抓起他的胳膊往上一提,甩到敏春手上。 謝謹成還沒站穩,她就道:“敏春快將他帶走,本宮不想看見他?!?/br> 敏春和玉畫聽后面面相覷,若是這話由生性古怪生硬的姜靜徽說出來倒是有可能,但是依姜寶鸞素日的為人,她絕對不可能對一個素未謀面的孩子這般。 謝謹成撅了撅嘴巴,有些委屈但也沒有很委屈,卻是仰頭問玉畫:“jiejie我可以再拿一塊荔枝甘露餅嗎?” 玉畫不忍心拒絕他,便朝著謝謹成點了點頭,卻礙于姜寶鸞而沒幫他去拿。 謝謹成自己伸出手去拿荔枝甘露餅來吃,誰知還沒放到嘴里,卻被人一巴掌拍下。 荔枝甘露餅在地上滾了兩圈兒停下來,謝謹成看著灑在地上的糖霜終于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