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狼為患 第130節
聽到他這么說,出乎意料的,寧倦并沒有展露出不高興的神色,點了下頭:“是我唐突,我姓寧,閣下貴姓?” 陸清則不想給他發揮的余地,倉促之間,把段凌光的姓抓出來用了下:“在下姓段?!?/br> “段公子?!?/br> 寧倦又點了下頭,細聽有些咬牙切齒似的,但看著又沒有分毫異色,似乎只是錯覺:“我與段公子一見如故,可否有幸邀你一同用杯茶?” 陸清則:“……恐怕不妥?!?/br> “有何不妥?”寧倦往他面前走了一步,聽不出聲音里的情緒,“我可以改?!?/br> 掠過寧倦的肩線,陸清則看到了不遠處的長順和幾個侍衛,心里忍不住罵了一聲。 你們的陛下單獨跑來跟個陌生人說話,也不過來阻止! 不怕皇帝陛下被人刺殺? 陸清則正飛快想著該如何脫身,一陣冷風刮來,他登時被嗆了一下,忍不住別開頭咳了起來。 三月的京城雖已開春,卻還是冷得很,他穿著身半新不舊的青袍,裹著單薄瘦削的肩頭,劇烈地咳嗽起來時,像盞掛在檐角,在風中明滅不定的雕花燈籠,叫人止不住地揪心。 還在那邊探頭探腦的長順一下又愣住了。 這人不僅背影像陸大人,連咳起來這副叫人心疼的樣子,當真也像極了陸大人。 難怪陛下會忍不住去和他搭話。 陸清則咳得一陣眼前發花,還沒等回過神,寧倦已經迅速脫下了擋風的披風,罩在他身上,淡淡道:“出行在外,段公子怎么也不顧惜點身體,外頭風大,到馬車上來避避風吧?!?/br> 陸清則實在鬧不清這是個什么發展,只得瘋狂拒絕:“不必了,多謝?!?/br> 說著就想脫下身上帶著寧倦氣息的披風,結果還沒解開,就聽頭頂傳來聲:“要么丟掉,要么披著?!?/br> 帶著獨屬于皇帝陛下的獨斷與不容置疑。 陸清則:“……” 面貌他能改變,身形卻不能,加之他方才止不住地咳了幾下,或許又讓寧倦想起了墓中早該化成白骨的“陸清則”。 長順極有眼色,在寧倦還沒開口時,就已經叫人將馬車趕過來了,堆著笑道:“這位公子,請上馬車,去避一避風吧?!?/br> 陸清則輕吸了口氣:“多謝好意,但我還有事?!?/br> 說吧,順勢解開了身上的披風,遞到了長順手里。 長順沒想到他還這樣的,頓感手上多了個燙手山芋,頭皮發麻地偷瞅了眼皇帝陛下。 上一個敢這么拂陛下面子的,還是陸大人吧? 寧倦卻好似沒有看到陸清則避之不及的模樣,反而微微露出個笑:“有什么事,不是正好,坐上馬車送你一程?!?/br> 陸清則想推脫說要回客棧,話還沒出口,又咽了下去。 也不知道皇帝陛下這幾年是發生了什么突變,被拂了面子后,居然也不會生氣地轉身就走了。 糟糕的是,顯然寧倦已經對他產生一點興趣了。 他現在是個進退兩難的境地。 若是與寧倦接觸越多,恐怕寧倦就會察覺得越多,但他越拒絕,寧倦對他的興味也會越濃。 而且現在絕不能回客棧,他已經被寧倦注意上了,不能再讓錢明明也進入寧倦的視線,畢竟錢明明是段凌光的人,若是被寧倦發覺,恐怕要牽扯到段凌光。 三年前段凌光就因為他,被錦衣衛帶進宮過,不能再牽累他。 陸清則思來想去,咬了咬牙。 與其一直拒絕,不如順著寧倦的意,讓寧倦發覺他與“陸清則”是完全不同的人,失去興趣就好。 反正皇帝陛下日理萬機,一堆子大事等著他去處理,不可能在外頭逗留太久。 陸清則猶豫半晌后,和寧倦對視著,緩緩點了下頭:“那就勞煩寧公子了,送我去京中的唐家蜜餞鋪子就好?!?/br> 他轉身走進了那架寬敞的馬車里,寧倦負手在后,眼神陰鷙地掃過他背影的每一寸,旋即閉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氣。 長順摸不太清寧倦是當真想和這個其貌不揚、但確實有些像陸大人的人說說話,還是想做點其他的什么,湊過來小聲問:“陛下?” 寧倦沒有搭理他,跟隨著陸清則,也鉆進了馬車中。 畢竟是皇帝陛下,就算是微服出宮,坐的馬車也甚是奢華寬敞。 不過在寧倦也進入馬車中時,空間瞬間狹窄起來,皇帝陛下的存在感變得極為鮮明,想讓人忽視都難。 陸清則在心里琢磨著寧倦最討厭的人類型,輕咳一聲,故作艷羨:“寧公子這馬車竟是紫檀木料,真是奢侈,我從小地方來的,都聽說京城富貴,算是見著了?!?/br> 寧倦抬眸看他:“你喜歡?” “……” 陸清則被他這個回答噎了幾秒,繼續對車內的裝潢大驚小怪,面露向往:“南海明珠當能拿來當做馬車裝飾,我看寧兄年紀輕輕的,想來家底頗豐吧,嘖嘖?!?/br> 寧倦抬腕,姿態優雅地倒了杯茶,推給陸清則:“略有薄產?!?/br> …… 大齊的國庫知道你這么評價它嗎。 陸清則演得確實累了,口干舌燥的,端起茶杯響亮地吸溜一口,贊道:“好茶!” 寧倦這種皇家禮儀教養出來的,看得慣他才怪。 果然就見寧倦皺了下眉。 然后開口道:“茶水燙,慢點喝?!?/br> 茶水確實燙,陸清則吸溜得更大聲了:“還好還好,也唱不出什么滋味兒,跟白水似的?!?/br> 說著,又似乎很好奇,學著自己見過的熱氣催婚的熱心群眾,一溜兒地問:“不知道寧兄家里做什么的?住哪兒???幾進宅院???幾兒幾女?” 寧倦一眨不眨地盯著陸清則,對他那些粗鄙聒噪的行徑恍若未聞。 封閉的馬車里,那絲在外面隱約縹緲的微淡梅香,濃郁了許多。 與他這幾年焚燒的劣質代替品不同。 他眸底發紅,藏在袖中的手緊了又松,渾身連帶著靈魂,都在微不可查地發顫。 寧倦聽不清陸清則在說什么,眼睛盯在他的水紅的唇上,分不清那種顫栗是為何。 是興奮,狂喜。 還是,憤怒。 聽到陸清則說的最后一句話,寧倦才淡淡回答道:“我沒有娶親?!?/br> 又固執地重復了一遍:“沒有?!?/br> 陸清則咂舌道:“我看寧兄年歲也不小了,竟還未娶親么?” 說著就像有了主意,往他這邊湊了湊,露出幾分精明的神色來:“我家里有個小妹,生得很是好看,還待字閨中,我與寧兄一見如故,不如再結個秦晉之好,送我家小妹到貴府當個妾,如何?” 儼然一副見人富貴,就變了嘴臉,想要上趕著出賣meimei結親的小人樣。 寧倦深深地看著他:“那你娶親了嗎?” 陸清則眼也不眨:“實不相瞞,在下正是與妻子來京探親,今晚便準備走了,沒想到臨行前還能結交到寧兄這樣的人物,真乃一大幸事?!?/br> 寧倦的眉間驟然籠上了一層陰翳。 他坐在馬車窗口邊,擋住了光線,臉容隱沒在陰影之中,陸清則便沒有看見他眼底的陰冷:“妻子?看不出來,段公子竟然已經成親了?!?/br> 陸清則露出副怫然不悅的神情:“寧公子這話就有些傷人了,我長得很不容易娶親嗎?我家夫人懷胎八月,再過些日子,孩子就出世了,我要去唐家蜜餞鋪子,便是因為她喜歡吃?!?/br> 寧倦扯了下嘴角,垂在身側的手指勾了勾,神色漠然:“那真是,值得慶賀?!?/br> 陸清則還沒來得及察覺到危險,喉間又一陣癢,忍不住捂著嘴唇,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的胸腔悶悶地震著,喉間一片刺拉拉的痛,咳得竟然比之前在外面時還要劇烈幾分。 腦門似乎也開始發燙了。 陸清則的思維都被咳得一陣四散,痛苦地想,不應當啊。 昨晚他喝了預防風寒的藥,今早起床時也探了探額溫,怎么還是著了道! 見那張方才顯得水紅的唇瓣瞬間失了血色,病懨懨的,寧倦的眼睛一下被刺痛了,胸口滾沸的情緒倏然一止。 陸清則耳邊嗡嗡發鳴,渾身的力氣被劇烈的咳嗽卸掉了大半,沒什么力氣地靠在馬車壁上,身上泛著冷,額上也覆著層冷汗,眼前陣陣發黑,呼吸微弱,暫時沒有力氣再繼續他的表演。 那張平凡的面容竟因這股病色,顯出幾分驚心動魄的瑰麗來,讓人移不開眼。 寧倦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了片刻,才伸出了手。 探過來的手沾著股濃烈的梅香氣息。 陸清則沒力氣躲開寧倦的手,七葷八素地想,小皇帝怎么不用皇家御用的龍涎香了,改用熏香了? 好在寧倦沒有做什么,只是試了試他的額溫。 探過陸清則的額溫,寧倦立刻打開旁邊的暗格,從中取出個白瓷瓶,倒出枚圓滾滾的藥,掐著陸清則的下頜,迫使他張開口,將藥塞進他的口中。 陸清則是沒力氣反抗,但不是腦子出問題了,用力扭開臉,條件反射地就想吐出來。 柔軟溫熱的唇瓣蹭過指尖,些微麻癢的感覺順著蹭過心口,寧倦呼吸一窒,恨不得用力抵磨過去,捂住他的口,嗓音低沉微啞,含著絲冷意:“咽下去?!?/br> 陸清則蹙著眉尖,含著那枚發苦的藥,和寧倦對視了幾秒。 那雙眼眸如沉在寒潭下的黑曜石,浸透了冷意,沒有其他的情緒。 最終雪白的喉結滾了一下,還是將藥丸吞咽了下去。 寧倦的指尖在他咳得發紅的眼尾蹭過,停頓片刻,收回手,坐了回去:“不用擔心,是我府中醫師研制的藥丸,止咳的?!?/br> 陸清則的聲音不用再故意壓著,咳得沙?。骸啊嘀x寧兄,寧兄居然還會隨身攜帶這種藥,不愧是大戶人家?!?/br> 寧倦淡淡道:“從前我的老師也時常生病,他在我面前時總是撐著面子好好喝藥,背地里又嫌藥苦,喝半碗倒半碗,把屋里的盆栽都澆死了,我便讓府中醫師試著將一些湯藥濃縮成藥丸,方便隨身帶著?!?/br> ……那盆盆栽本來就快死了,干他何事? 陸清則悻悻地想著,違心地贊嘆道:“寧兄真是尊師重道,很有孝心,你的老師知道,也會很感動的?!?/br> 寧倦盯了他幾瞬,沉沉地閉上眼,有幾分冷漠疲憊:“是么,可惜他恨極了我,寧愿死都不肯留在我身邊?!?/br> 寧倦的語氣很平淡,陸清則心里卻冷不防被刺了一下,泛起幾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來,沉默了一下。 寧倦是這么覺得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