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狼為患 第75節
寧倦捻著荷花正在發怔,消失了一天的鄭垚騎著快馬而來,在外面稟報一聲,隨即鉆上了馬車:“陛下,臣查到了一些關于段凌光的事,頗有疑點?!?/br> 寧倦放下荷花,淡淡地嗯了聲:“詳細說說?!?/br> “段家靠絲綢、茶葉發家,在臨安府也是數一數二的大富商,段凌光曾有一哥哥,隨同生母在他六歲時雙雙病逝后,段凌光便變得沉默寡言。再兩年后,段父續弦葛氏,誕下一子,偏袒幼子,葛氏口蜜腹劍,一直想致段凌光于死地,為自己兒子奪得段家家產,因此倆人關系極差?!?/br> 鄭垚迅速說完,頓了頓,說到了自己也疑惑的地方:“七年前,段凌光被人推入水池,被撈出來后,已經沒了呼吸,段家正為他準備后事,段凌光又忽然活了過來,大病一場后,說自己失憶了,自此性格也變得與從前不同?!?/br> “他與繼母表面關系變得極好,在暗地里在做自己的生意,十四五歲后經常出入畫舫游船,臨安府都傳段凌光是風流浪蕩的紈绔子弟,實則他每日在畫舫上,都是接見天南地北的客人,與表象相差甚遠?!?/br> 寧倦隨意撫弄著荷花瓣的動作微頓。 落入水中沒了呼吸,又忽然活了過來。 大病一場后失憶。 前后態度的轉變,性格發生的變化。 寧倦反復斟酌著這幾條信息,低斂著眼睫,語氣平緩:“確認老師與他從未見過面?” 鄭垚點頭:“段凌光落水后,不得見風,病了足足一年,算算時間,他剛能起身時,陸大人正好進京趕考,沒有見面的機會。而且陸家附近的街坊都說,陸大人寒窗苦讀,十分勤勉,兼之沉默寡言,鮮少出門,陸家祖宅距離段家,也很有一段距離,即使出門了,應該也很難碰上?!?/br> 寧倦聽著鄭垚的匯報,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那日在去陸府的路上,陸清則與他的閑聊,說了些山精鬼怪的軼事。 他向來不信鬼神,陸清則很清楚,卻還是在馬車上與他談及這些。 這不像老師一貫的性格。 不僅如此,老師對于臨安府,仿佛有種格格不入的陌生疏離感,不像在這個地方長大,就算是在陸家的靈堂里,面對親人父母的靈牌,陸清則的態度依舊是恭敬有余,態度不熟。 或者說,他整個人與世間都仿佛隔著一層什么看不見的東西,漂浮不定,恍如浮萍。 寧倦的心情沉了沉。 他忽然感覺,陸清則和段凌光的經歷似乎有點像。 六年前的年末,陸清則耿直上諫禍亂宮廷朝綱的閹黨,被惱羞成怒的閹黨下獄,關押在水牢之中。 隔年初春,衛鶴榮協同五軍營指揮使樊煒,帶兵闖入宮廷,以清君側名,當庭斬殺擒獲所有閹黨,救出了被困的崇安帝,此后陸清則才被放了出來。 他對陸清則的一切都格外在意,看過太醫的脈案。 脈案里寫得清楚,彼時的陸清則已無脈搏。 在太醫們搖頭嘆息,準備叫人將他抬下去時,他忽然又有了輕微的呼吸。 那就是那口氣續上了命,他的老師才活了下來。 醒來之后的陸清則對過往閉口不談,不過也沒有人會問他那些。 當初的狀元郎曇花一現,沒什么熟悉的人,陸清則也鮮少出現在人前,因此直到來到臨安府,他才知曉,過去的陸清則竟然是“沉默寡言的書呆子”。 這和他冰雪沉靜的老師可并不相似。 荷花瓣被不小心扯掉了一片。 寧倦面上毫無波瀾,內心翻江倒海,腦中冷不丁冒出陸清則狀似無意間說的那四個大字。 “借尸還魂”。 雖然他不信這些,但這樣一來,不就說得通了嗎? 陸清則知道很多本不該他知道的事,諸如如何預知到有人要推他入池子,母親留下的簪子的去向,甚至在刺客來襲時,一口咬定鄭垚是可信之人…… 莫非真如他從前朦朧的猜想,陸清則是天上的神仙? 亦或是,某只不知何處來的孤魂。 他與段凌光能初見便聊到一處,或許是因為,他們的境遇相似。 所以這就是陸清則隱瞞著,不肯告訴他的秘密嗎? 鄭垚見寧倦半晌沒說話,忍不住出聲:“陛下?還要繼續查嗎?” 寧倦倏然回神。 他的嘴唇動了動,內心陡然盈滿了焦灼的不安感。 這些猜想十分玄奧又大膽,但倘若他的猜想都是對的,老師當真不是此間人呢? 他半點也不在乎陸清則到底是哪個陸清則,是天上的神仙,還是地獄的孤魂。 陸清則就是陪著他長大的那個陸清則。 他只是覺得,本就與這塵俗有著一層看不見隔膜的陸清則,忽然間離自己又遠了幾分,并且隨時可能會飄走。 “……不必?!?/br> 寧倦捏緊了手里的荷花,仿佛想抓住什么,聲音微微繃著:“吩咐下去,明日回京,派幾個人留下,盯著段凌光的一舉一動,隨時稟報?!?/br> 鄭垚怔了下,把到口的話咽了下去:“是!”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怎么感覺……陛下突然很急著離開臨安府? 陸清則足不出戶的,在屋內看了一天的書,累了就閉眼歇會兒。 全然沒有長順猜想的,要求出去走走的場景發生。 長順拽著陳小刀,蹲在窗下,兩顆腦袋湊在一起竊竊私語:“陸大人瞅著是不是不太開心?” 陳小刀翻了個白眼:“陛下讓這么多人看著公子,換你你能開心?” “放肆,”長順瞪他一眼,“你個臭小子,咱家還沒教訓你呢,居然敢幫著陸大人跑出去,就陸大人那個身子骨,要是在外頭出了什么事,你負得起責嗎?” 陳小刀頓時有些心虛,他只是下意識地就聽了陸清則的話,也沒多想會不會有危險。 “昨晚陛下和陸大人……”長順含蓄地道,“吵了一架,陸大人雖然表面不顯,但心里還是憋悶的吧,肯定是生陛下的氣了?!?/br> 陳小刀:“我也覺得,你說陛下是不是也在生公子的氣?” 陸清則翻了頁書,往窗口瞟了眼。 雖然他現在身體是弱了點,但這倆人不會以為他是聾的吧? 他沒生氣,只是在邊看書,邊認真琢磨段凌光說的話。 他之前想得輕松,一直想著,等到寧倦真正執掌大權,就安心辭官養老。 但正如段凌光所言,寧倦是他的學生不錯,但也是皇帝,他一直這么告訴自己,但似乎也會有認知偏差的時候。 說到底,他們是師生,更是君臣。 昨晚他讓寧倦有了猜疑,生出嫌隙,若這嫌隙繼續生根發芽,君臣相和的美名還能在嗎? 陸清則揉了揉額角,當真沒想到他和寧倦之間也會發生這種事。 越想越看不下書。 外頭的長順忽然騰地跳起來:“哎呀,陛下好像回來了!” 陳小刀:“你小點聲,別吵到公子看書!” 陸清則麻木地又翻了頁書。 看來外面那倆真當他是聾的。 今天一天,也夠把段凌光的祖宗八代扒了個底朝天了。 不過光憑那點東西應當也看不出什么。 他和寧倦昨晚算不上互相和解原諒,也算不上不歡而散,頂多是寧倦看他虛弱,把氣憋了回去,估計還窩著火。 陸清則徹底看不下書了,看看外頭天色都暗了,廚房還沒送來晚飯,往后一靠,自言自語:“不送飯的話,是不是也可以不喝藥了?” 長順正好帶著人送了晚飯來,聞言板起臉:“自然不可以了,陸大人,徐大夫說了,您得好好吃飯,好好喝藥,好得才快?!?/br> 陸清則喝藥喝得嘴里寡淡麻木,吃什么都沒滋味,再加上暑熱,就更沒胃口了。 但他也不是什么心性幼稚的稚子,再不情愿,還是嘆了口氣,下了榻來吃飯。 今晚廚房的菜色倒是特別簡單,除了一碗蓮子紅豆粥,便是幾道簡單小菜,結果一入口,他就變了想法,努力咽了下去后,疑惑地看了眼碗里的粥。 方才還說嘴里沒滋味,沒想到這會兒就能被這么難吃的味道直沖天靈蓋,真是疏忽了。 長順緊張地守在邊上,見他忽然頓住,咽了咽唾沫:“怎、怎么了陸大人?” 陸清則心里已經明白了:“……沒事?!?/br> 他臉色平淡,一口口將這碗甜到發苦的粥全吃光了。 長順看他吃完了,長長地舒了口氣,夸獎道:“陸大人今晚胃口不錯!” 陸清則瞥他一眼,把碗擱下,倒了杯濃茶,等著看長順接下來的動作。 果不其然,等藥涼下來了,陸清則灌了藥,長順又忽然一拍手,略顯浮夸:“哎喲,咱家忽然想到,今兒行宮外似乎有什么有意思的東西,陸大人在屋里悶一天了,不如出去看看?” 陸清則心道長順領個俸祿不容易,點頭:“好?!?/br> 長順使了個眼色,讓人拿了擋風的袍子來,給陸清則披上了。 外面架著個梯子,長順緊張道:“陸大人慢點爬,別摔了?!?/br> 陸清則心里好笑,依舊沒拒絕,順著梯子爬到了偏殿的屋檐,坐到屋脊上。 他被關在屋里一天,的確有些郁郁煩悶,現在爬上了屋頂,不再被人盯著,涼爽的夜風習習吹來,拂在面上極為舒適,夜色里行宮秀麗,宮燈飄搖,隔著一條街外的長街上行人絡繹不絕,仰頭是漫天燦爛星斗。 霎時豁然開朗,心情好了不少。 就在此時,忽然聽到“咻”地一聲,天空中倏地炸起絢爛的煙花,五光十色,映亮了整片夜空。 連熱鬧的長街處,也有不少人駐足,紛紛仰頭看來。 陸清則的抱著雙膝,抬頭看著天空中燦爛奪目的煙花,身后忽然傳來腳步聲,旋即不知不覺掉下去的擋風外袍被人提起來,又給他好好披上了。 他沒有回頭,由著人默默蹲到他身邊。 好半晌,陸清則被那道炙亮的目光盯得不得不扭過頭:“做什么?” 寧倦低頭耷腦的,像只做錯事的小狗:“給老師賠禮道歉?!?/br> 陸清則:“是嗎?今晚那碗粥一入口,我還以為陛下是派人賜毒藥來的?!?/br> 陸清則偶爾嘴毒起來,忒戳人肺管子,寧倦臉都僵住了:“……不好喝嗎?” 他回來就鉆進了廚房,做好了也沒敢來見陸清則。 長順回稟他說陸清則喝得很開心,還難得吃光了一整碗,居然敢謊報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