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狼為患 第63節
鄭垚也就只瞄了一眼,輕咳一聲,把身后的人推出來:“把在病患所的所見所聞一五一十說出來,不得有任何虛言?!?/br> 陸清則攏著袖看向鄭垚身后的人,意外發現是熟面孔。 是上回去賊窩營救寧倦時,那個又會小語種又會開鎖、相當多才多藝的錦衣衛小靳。 小靳砰地單膝跪地行禮,低下腦袋,口齒清晰:“啟稟陛下,城外的病患所雖建了不少,但因患者眾多,且染疫者每日增加,一間病患所內,至少有十余名病患,病患躺在窄硬的小床板上,周遭除了低泣,只余痛吟?!?/br> 寧倦眼神一沉。 他此前去病患所視察時,條件可不是這樣的。 下面那群吃了熊心豹子膽的,竟當真敢在他眼下玩這種把戲! 莫不是覺得他來江右后,只關不殺,心慈手軟么? 寧倦的面色莫測,淡淡道:“繼續?!?/br> 想到在病患所看到的一切,小靳無聲嘆了口氣:“暑氣溽熱,東西爛得快,人也是。有的病患下肢已經開始潰爛而不自知,引來了蒼蠅蚊蟲,又因著發病后,許多病人會上吐下瀉,病患所地上積垢一片,隔著布巾,都會聞到nongnong的惡臭?!?/br> 鄭垚聽得已經有些反胃了,瞪著眼看過去:“沒人清理打掃嗎?” 小靳猶豫了一下,看向寧倦,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陸清則捏了捏突突直跳的太陽xue:“想說什么便說吧?!?/br> 小靳還是不敢說。 寧倦負著手,居高臨下望著他,眸子如一塊冷凝的冰:“說,朕不會怪罪?!?/br> “屬下聽到管理病患所的官員閑談,原話是……”小靳咽了口唾沫,“‘這小皇帝在京城被衛首輔壓著,就來江右逞威風,臟活累活都丟給我們干,自己逍遙快活賺好名聲’,另一個說‘這群染了病的賤民,早點死干凈的好,省得本官成天提心吊膽的’?!?/br> 周遭的氣氛死寂了一瞬。 寧倦冷冷勾了勾唇角。 鄭垚眼皮狂跳個不停,瞪了眼死心眼的小靳。 讓你原模原樣說,你還真就原模原樣說???! 總有人跳著想找死,陸清則腦仁發疼,瞅了瞅沒表情的寧倦,感覺他應該快氣瘋了,輕輕吐出口氣:“看來有人不服你啊,陛下?!?/br> 寧倦對著他還能露出笑來:“老師才醒不久,聽這些事傷神,朕去書房與鄭大人詳談,你先回去歇息吧?!?/br> 語氣柔和,但不容置疑。 陸清則愣了一下。 怎么還要特地把他支走再談? 但寧倦做的決定,他一般不會反對,也不會利用老師的身份,強硬地要求寧倦做什么,只是心下失落了一瞬,便點點頭,沒有非要插手不可:“好?!?/br> 見陸清則轉身回了房,寧倦的臉色徹底沉下來,一整衣袖,下了臺階,大步朝外走去,一直走到書房里,才叫了聲:“鄭垚?!?/br> 鄭垚和小靳一直跟在后頭,聽到叫喚,低首應聲:“陛下請吩咐?!?/br> 寧倦從桌上撿起兩本名冊,漫不經心地翻開,薄唇啟合,似乎是自言自語:“朕好像讓他們誤以為朕很仁慈?!?/br> 那語氣也不冷,尾音卻滲著股說不清的森寒,直往人頭皮里鉆,聽得鄭垚眼皮又跳了跳。 寧倦掃了眼手中的名冊,丟過去:“去做你該做的事?!?/br> 一刻鐘后,在官署里休息了幾日的錦衣衛全員出動,騎著快馬飛散出城,如雷的馬蹄聲踏遍江右。 不到一時辰,十數個曾在這場天災人禍中火上澆油的酷吏從大牢里被提出來,鎖上鐐銬。 鄭垚騎著馬,拖行這十幾人,一路到了洪都府。 洪都府的百姓雖未受災,但在江右這班子地方官手下過得也十分水深火熱,在發現被拖行的竟是平日里那些高高在上盤剝自己的官員后,百姓們一下沸騰了,幾乎是全城出動,圍觀唾罵。 繞城跑馬一圈后,這些人也都半死不活,快沒氣了。 鄭垚將人拉到城門口,臉色冷酷:“爾等貪污受賄,玩忽職守,魚rou鄉里,罪不容誅——依陛下御令,當庭斬首!” 十數人腦袋哐當落地,一溜被掛于城門之上,梟首百日。 江右的百姓平日里受夠了欺壓,這會兒不僅不害怕,反而拍手叫好,爭相圍觀。 這個消息很快傳到了各地。 前些日子,因陸清則病重,寧倦心余力絀,便將部分被關押的官員放了出來,協同處理江右的事務,以免冗務纏身。 拖到洪都府當庭斬首的,都是當時沒有放出來的那批。 被放出來、逃過了一劫的剩余人得知消息,三伏天的,一股涼意也從腳底竄上了后腦勺,冒著涔涔冷汗,連呼吸都不敢太大聲,生怕稍重一點,自己的腦袋就得跟著掛上去。 沒被放出來的,自然是罪大惡極的。 他們被放出來的,應當是……沒事了吧? 眾人劫后余生般地想著。 然而很快,鄭垚就大搖大擺地領著錦衣衛來逮人了。 各個官署又被清空了一波,包括集安府外病患所。 所有人戰戰兢兢的,皆以為自己就要被押去城門口,赴往黃泉路了,沒想到他們并未被拉去洪都府砍頭,反而被帶回了集安府官署,隔著門跪見了圣上。 眾人面面相覷,茫然的同時,心里又生出了幾分希望。 陛下莫不是召他們來問話的,還有一線生機? 寧倦靠坐在椅子上,面前攤著院子里跪著的那批官員的名冊,上面列著名字、官職、生平作為等,除了錦衣衛的調查,剩下的來自之前見過的幾大商戶,以及獄中的拷問交代。 他執起朱筆,沒有多余廢話的意思,輕描淡寫地劃去第一個名字:“程岳秀?!?/br> 外面傳來一陣長刀破rou聲。 慘叫與驚呼隨即而至,磕頭求饒聲也響了起來,烏糟糟一片。 寧倦眉也沒抬一下,繼續劃去下一個名字:“朱瑋?!?/br> “姚茂?!?/br> “卜斌?!?/br> “桂玉平?!?/br> …… 朱筆劃去姓名,一個個名字念出口,面前的名冊仿佛生死簿,少年帝王的聲音成了催命符。 屋內靜得落針可聞,外面的驚呼慘叫求饒也漸漸消弭,陷入了長久的死寂。 長順屏息靜氣伺候在旁,等了許久,見寧倦隨意翻弄著名冊沒再說話,試探著開口:“陛下,可是結束了?” 寧倦“嗯”了聲,擱下了朱筆。 老師告訴過他,水至清則無魚,若是都殺光了,江右恐怕也要陷入癱瘓了。 修剪點爛枝爛葉罷了。 此番數十名官吏的血潑灑而下,足以染成江右本地官頭頂的血色陰影。 不僅是江右的地方官。 消息傳出去,想必各地的官員都會對傳聞里懦弱無能的少帝改觀,不敢再輕視怠慢,陽奉陰違之舉也能減少不少。 余下的這些再行處置,罰奉降級皆看功過。 屋內沒有再傳出聲音,鄭垚估摸著是結束了,甩了甩刀上淋漓的鮮血,兇悍的臉上皮笑rou不笑:“陛下的話說完了,諸位還不叩拜謝恩?” 滿地流淌著溫熱的血,溪流般潺潺而流,染過活下來的人的膝蓋,混著他們滴下來的汗水。 余下的官員身體抖得停不下來,仿佛現在不是三伏盛夏,而是數九寒天。 鼻端充斥著濃重的血腥氣,眼風稍稍一歪,就能看到滿院倒地的、臉龐或相熟或陌生的臉。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戰戰兢兢地一頭磕了下去:“微臣……謝恩?!?/br> 再抬起頭時,每個人的臉上都沾了血。 鄭垚鄙厭地睨著這群平日里為禍百姓的狗官,拖長了聲音:“諸位大人,可以散了,陛下仁慈,允準各位回去休憩半日?!?/br> 那聲“仁慈”落進耳中,有種說不出的嘲諷。 來時一大片人,回去時不到一半,他們想立即離開這里,卻腿軟得幾乎爬不起來,好不容易互相攙扶著起來了,又再次謝了恩,瘸瘸拐拐地回去了。 鄭垚不屑地嗤了聲,跨過腳下的尸體,走進書房:“陛下,都辦妥了?!?/br> 寧倦勾畫出幾個替補的官員,興致缺缺地合上了名單。 鄭垚殺了個盡興,熱血都還在沸騰,興沖沖地問:“陛下,接下來做什么?” 寧倦看了眼外頭,折騰了一下午,已然落日熔金,暮色四合。 他接過長順遞來的絲帕,低頭擦了擦手:“天色暗了?!?/br> 鄭垚一時沒反應過來:“???” “老師該喝藥了?!睂幘氲?,“通知下替補官員,收拾下外頭,別讓老師知道這件事?!?/br> 鄭垚頓時肅容:“微臣曉得,必不會讓陸大人知道此事?!?/br> 陸大人病歪歪弱不禁風的,要是知道今天這場血色屠殺,再病倒一次,倒霉的就該是他了。 寧倦嗯了聲,放心地走出書房門,看也沒看地上那一片血色蜿蜒。 長順也不敢多看,跟在寧倦身后,一溜煙離開書房的范圍,胸口那顆怦怦直跳的心臟才安穩下來。 快到陸清則休憩的院子時,寧倦的腳步忽然一頓,想起了什么似的:“朕身上有血腥氣嗎?” 您還在意這個? 長順壯著膽,上前嗅了嗅,搖頭:“回陛下,沒有?!?/br> 寧倦垂下眼,略作思索之后,還是沒有走進院子,找了間空房,讓人送來新衣裳換上,確保一絲血腥氣也無了,這才跨進了院子。 晚膳和藥已經都送上來了,陸清則被寧倦當成雪人,禁止多走動,禁止多吹風,禁止處理公務,連看書也不許,無聊到了極點,聽陳小刀說了一下午單口相聲,才勉強捱下來。 聽到院子里傳來腳步聲,便知道是寧倦回來了。 陸清則在心里數了三秒,少年挺拔的身影就出現在門口,朝他露出個燦爛的笑:“老師,在等我嗎?” 陸清則打了個小小的呵欠,揶揄道:“廚房送來的是雙份晚飯,都是陛下的旨意,哪兒敢不等?!?/br> 長順極有眼力,看陳小刀還沒反應過來,上去拉著他就往外走:“小刀,陛下不喜歡人伺候著用飯,咱們也下去吃飯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