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狼為患 第37節
寧倦的嘴角勾了勾。 吃軟不吃硬啊,老師真可愛。 靈山寺距離此地其實并不算遠,不到一個時辰便能隱約覷見,是個杵在半山坡上的古寺,從前十分繁盛,占地甚廣,這一片山頭都是靈山寺的,不過崇安帝篤信道教,所以他在位時,道教壓了佛教一頭,這座寺廟便隱隱沒落了下去,香火一直不算旺盛。 洪水肆漫,江畔低洼處被淹沒,集安府一帶的水患尤為嚴重,潘敬民便強征了這所寺廟,用以安置災民。 快馬趕至靈山寺附近時,陸清則嗅到了不一樣的氣氛。 一群官兵正圍在靈山寺外,穿甲佩刀,小寺廟外站著數十個還算精壯的平頭百姓,以及幾個光頭和尚,眾人舉著棍棒,守著寺門,為首的是個清秀瘦弱的少年,臉色都繃得緊緊的。 雙方正對峙著,但實力懸殊一眼就能看出。 寧倦眼眸一瞇,打了個手勢,示意暗衛分散出去,但暫時別妄動。 先聽聽這是在做什么。 為首的官兵舉著刀,對著這群平民怒喝:“反了天了,敢攔軍爺辦事!” 站在瘦弱少年旁邊的年輕和尚面帶怒氣:“你們三天兩頭來寺里將病患帶走,除非說明那些施主的去向,否則今日別想進入這靈山寺!” 陸清則輕輕嘶了口氣。 恐怕于流玥說的是真的。 以潘敬民的作態,水患他治不了,病患他不想治。 他想要減少這件事的影響力,阻止疫病的擴散,不影響到自己的政績和官帽,那他會怎么做,那些被帶走的人會是什么下場? 在場諸人腦筋都轉得快,心底霎時一寒。 “找死?!睘槭椎墓俦鴽]了耐心,臉色一沉,“把這群刁民拿下,今日殺雞儆猴,看誰還敢有異議!” 他話音落下,寧倦眼底掠過絲冷色,吐出四個字:“留個活口?!?/br> 暗衛早就蹲守在最佳位置,得令立刻拔刀出鞘,沖了上去。 那群官兵沒料到附近居然還埋伏著人,并且都提著刀,身手不凡的樣子,當即嚇了一跳,嚷嚷著:“反了反了,你們這群刁民,竟敢私通山賊!待我回去上報,一窩端了你們!” 為首的官兵嘴上聒噪,功夫竟也不差,掄起兩把巨錘,力氣奇大無比,能和功夫高強的暗衛打得有來有回。 寧倦坐于馬背之上,面無表情地看了一會兒,徑直取下背后的弓,搭箭拉弦,兩石的長弓徐徐被拉至圓滿,箭簇閃著冷光。 隨即陸清則聽到“錚”地一聲弓弦震響,羽箭“咻”地飛出。 下一瞬,箭矢連穿三人,官兵應聲倒地,被受驚的馬兒踩踏過。 少年臉色冷然,緩緩收回拉弓的動作,寬大的袍袖灌滿了風,被吹得獵獵作響。 陸清則下了馬,就站在不遠處,望著這一幕,心跳忽地加快了幾分。 寧倦垂下眼:“嚇到老師了嗎?” 陸清則搖搖頭。 他只是有點驚訝,寧倦居然能坐在馬上,拉動兩石的強弓。 小毛孩兒偷偷進步了啊,臂力這么強。 頭頭死了,即使人數占據絕對的優勢,剩余的士兵也慌了手腳。 看到有人出手,那些守在門口的百姓也想上前幫忙,卻被為首的少年伸手一擋,示意他們退后,然后盯準了一批慌張的馬兒,踢起一把染血的長刀握著,抓住馬韁翻身上馬,三兩下制服了那匹馬,也沖進了混戰的人群里。 武藝竟然出乎意料的高強。 潰亂的士兵很快死得七七八八,血腥氣漫過來,還剩最后一人時,那個武藝過人的少年提著刀要追上去,卻被暗衛攔住。 他愣了愣,眼底疑惑,放下刀,比劃了幾個手勢。 ——竟然是個啞巴。 寧倦擰眉看著那個少年。 陸清則適時開口:“他在問,為什么不斬草除根,聽說潘巡撫也在集安府,讓那個人跑掉就糟糕了,我們殺了官兵,被官府通緝后,會有更多官兵圍攻來的?!?/br> 見到有人能翻譯自己的話,少年眼底頓時多了幾分驚喜與感動,使勁點頭。 寧倦沒急著回答,訝異地望向陸清則:“老師還懂手語?” “略懂一二?!标懬鍎t回完寧倦,望向少年,安撫地笑了笑,“不必擔心,怕的就是他們不來?!?/br> 少年眼露茫然,遲疑了一下,還是放棄了追擊,丟下了刀后,被十幾個人圍著,又顯得靦腆害羞起來,朝倆人打了幾個手語:我叫林溪,多謝你們出手相助。 陸清則又翻譯了一下,然后回答:“不必言謝?!?/br> 要陸清則一直翻譯有點麻煩。 雖然寧倦很喜歡聽陸清則說話,但他不喜歡陸清則總是注視著別人,視線在周圍轉了一圈,利落地翻身下了馬,走向寺門口的僧人。 佛寺前沾染了血腥,那幾個僧人不忍卒看,正雙手合十,臉露不忍地無聲念經。 為首的和尚須發皆白,看起來應當是這寺廟的主持。 “寺內的情況如何?” 聽到問話,驚魂未定的僧人們睜開眼,因著寧倦等人的相助,他們并未設防,沉重地嘆了口氣:“山上有數以萬計的災民,屋內住不下的,只能睡在院子里,不少人因此得了風寒……” “起初官府還會送點糧食與藥材來,慢慢就不送了,只派人守在寺外,隔幾日就帶走一批染了風寒的傷患……” 聽著老主持的描述,陸清則也習慣了腿間的擦痛不適,走到寧倦身邊:“進去看看吧?!?/br> 寧倦吩咐眾人做好防護,隨即從懷里掏出自己的手帕,伸手給陸清則仔細蒙住口鼻,又給自己蒙上了,才往寺里走去。 老主持所言非虛,寺內烏泱泱的災民,都蜷縮在冰涼涼的地板上,情況好一點的,還能坐在席子上。 再往里走,能住在屋里的,多半是老人和婦孺,甚至孕婦也有不少。 但更多人只能露天席地。 這是在多雨的時節,外頭人這么多,淋了雨,又只能睡在地板上,運氣好點的不會感冒,運氣不好的話……就有可能被官兵帶走處理。 寺里的僧人已經盡量將病患與其他人隔絕開來,但地方就這么大,卻要容納那么多人,病疫仍在不可避免地傳播擴散,不少接觸病患較多的僧人也染了病。 一雙雙或驚懼、或麻木、或擔憂的眼睛沉默地注視著他們,偶爾能聽到努力憋著的咳嗽聲,似乎擔心下一秒就會被拖走。 寧倦眸色沉沉的。 陸清則無聲閉了閉眼,握緊了拳。 就在寧倦一行走入靈山寺內時,自以為逃出生天的那個小兵也騎著馬奔入了集安府內,慌張地報上了此事。 潘敬民本來是不會親自來集安府的,洪都府又沒受災,災民都也被攔在城外,眼不見心不煩,他在豪華的府邸里,享受嬌妻美妾的服侍不好嗎?出來吃什么苦。 但他都下令解決那些染病的病患了,病疫仍未根除,一想到小皇帝就在隔壁江浙呆著,就有些不安。 萬一走漏了什么風聲,可就不好了,得盡快解決此事。 所以他是來與集安府知府商量,怎么處理靈山寺里那群麻煩的。 除了潘敬民外,江右總兵與布政使也在側。 桌上擺滿了精致豪奢的珍饈,都是難得的食材,大人們皺皺眉就會被換下,珠簾之后坐著伶人,撫琴給他們助興。 一群人剛七嘴八舌地商議到“不如趁夜一把火燒個干凈,對外就說走水了”,就有下頭的人慌慌張張地跑來:“大人,不好了,靈山寺的刁民反了,勾結幾個山賊,把派去的官兵都殺了!” 潘敬民本來就煩心著,聞言臉色一沉:“這群刁民是要造反,不把本官放在眼里了!” 集安府知府趙正德也被嚇了一跳,見他臉色不虞,諂媚地倒了杯茶:“潘大人,消消火,一群刁民,怎么配讓您生氣呢?不過這群刁民果然不安分,派人看著是對的,是得盡快解決,不如下官今夜就派人過去,一把火燒個干凈?” “今夜?”潘敬民從鼻孔里哼出一聲,“愚蠢,他們敢將官兵殺了,放到今夜,都能殺到你府上來了!給本官調五百精兵來,走著,解決了這個麻煩,本官晚上也能睡個好覺了?!?/br> 江右布政使吃了一驚:“您要親自過去嗎?” 潘敬民瞇了瞇眼:“人那么多,當然得親自看過了才放心?!?/br> “可是寺里的人頗多,只帶五百精兵……會不會少了?” 潘敬民不怎么在意:“對付一群老弱病殘罷了,足矣?!?/br> 近萬人就跟小羊羔似的,被幾十個官兵守著不準出入,也屁都不敢放一個。 一群鄉野小民,哪來的膽子反抗。 江右總兵靈光一現:“潘大人,其他地方也有災民沒處理,養著浪費糧食,不養著又可能要造反,不如把那幾個山賊擒住,拷打一番,讓他們承認與那些災民勾結,都是反賊,這樣剩下的也能處理了,等剿滅了反賊,還能在您的功績上添一筆呢?!?/br> 趙正德和江右布政使內心齊齊嘶了一聲,心道真夠歹毒的,面上仍堆著笑,不敢吱聲。 潘敬民聞言,心情頓好幾分:“沒想到你這個豬腦子,也能想到這么好的主意,回頭也給你添上兩筆?!?/br> 潘敬民在江右為官多年,治水和治疫不行,但治刁民很有一手,當即就帶著手下的士兵出發,順帶了易燃的油和火把弓箭。 潘敬民都親自去了,其他人當然得陪著,坐上馬車時,趙正德不由冒出個念頭:這還是安置那堆災民后,頭一次去靈山寺吧? 大概也會是最后一次。 一群人風風火火的,很快就到了靈山寺。 這群人動靜不小,守在寺外的暗衛見到山下的人影,立刻去通報了寧倦。 寧倦偏頭問:“老師,要隨我去會會這位江右巡撫嗎?” 陸清則從小到大的情緒都很平穩,幾乎不會有太大的情緒波動。 除了這次。 從踏進江右起,一路而來,良田被淹、災民流離,官府不僅毫無作為,甚至肆意屠殺病患,早就將所有人的情緒點著了。 他隨著寧倦走出靈山寺時,帶著精兵的潘敬民幾人也到了。 見到寺廟門口的十余人配著刀,潘敬民頓然了悟,朝著顯然是領頭的寧倦一指:“你就是屠殺官兵的反賊?” 寧倦八風不動,負手望著他,眉宇間浮起絲冰冷森然的殺意:“潘敬民,你好大的威風?!?/br> 潘敬民在江右就是個土皇帝,誰敢不捧著他,被直呼大名,頗感不悅。 集安知府一掃他的臉色,狗腿地怒罵:“什么東西,潘大人的姓名也是你叫得的!” 潘敬民冷哼了聲,不再浪費時間,一抬手:“給我生擒!” 他話音才落,山下轟地傳來陣雷鳴般的動靜。 是整齊一致的馬蹄聲。 鄭垚帶著兩百人,滿身泥塵地縱馬而來,厲聲高喝:“誰敢傷吾皇!” 聽到這一聲,正要出擊的所有人一下懵住了,愣愣地看著身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錦衣衛飛速越過他們,當先一人翻身下馬,聲音響若洪鐘:“錦衣衛指揮使鄭垚,救駕來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