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狼為患 第29節
所謂熬鷹,便是不讓海東青睡覺,消磨它的脾性,再以“過拳”“跑繩”“勒腰”等訓練,訓出只野性盡磨、只余奴性的獵鷹。 這過程很殘忍,陸清則經過現代教育,稍微想想便覺不適。 他身處這個時代,自知憑借一己之力,不可能更改時代的洪流。 可是對于一只鷹,他就忍不住會想多點。 畢竟要放一只鷹自由,比放一個人自由簡單多了。 寧倦看陸清則沉默下來,微微傾身,凝視著他的眼睛:“老師想讓我放了那只海東青嗎?” 陸清則稍一猶豫,搖頭:“這是你的禮物,不必過問我?!?/br> 他并不想仗著自己是寧倦的老師,來要求寧倦做什么。 “那便是了?!辈聦α岁懬鍎t的心理,寧倦露出個滿意的笑,“我知道老師心善,不忍看那只海東青受熬鷹之苦,不過它被從漠北送來,渾身都是傷,等傷養好了,我就放了它?!?/br> 陸清則沒覺得高興:“真的不必,你若喜歡,就……” “老師?!睂幘氪驍嗨脑?,臉上依舊帶著笑意,輕描淡寫的,“你想做的,我會為你做,只要你心甘,我便情愿。 “一只鷹而已,在我心里,比不上老師對我笑一下?!?/br> 少年的語氣淡淡的,態度卻很強勢,眼神過于堅定,陸清則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不知怎么,對上寧倦愈發幽邃漆黑的眼眸,他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揉揉額角,甩去心底升起的古怪感覺,語氣嚴肅:“果果,我只是不希望你因任何人做出違背理性與原則的決定,你是大齊的君主,切忌愛則加諸膝,惡則墜諸淵?!?/br> 那些只憑自己的好惡來決定對旁人態度的,要么成了暴君,要么成了昏君。 “老師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睂幘胄α诵?,“況且,我本來也不喜熬鷹?!?/br> 將鷹抹去野性,讓兇猛桀驁的海東青變得奴性十足,他不喜歡。 并非他天性中沒有征服欲,對于他不喜歡的東西,這樣做自然沒什么,但他喜歡的東西,一旦如此,他就會失了興趣。 他要的是心甘情愿的臣服。 陸清則將信將疑地點點頭。 下午些的時候,陸清則拒絕了寧倦讓人把那只海東青帶來查看的提議,跟著寧倦親自去了趟鷹房。 那只千里迢迢送來的海東青被關在鐵籠子里,已經疲憊入睡,昨日離得遠,今日走近了,陸清則才發現它身上血跡斑斑的,想來在路上就已經過熬鷹馴化——但顯然收效甚微。 即使傷痕累累,這只雪白的鷹隼依舊極為神俊威武。 馴鷹師擦了擦汗:“陛下,這只海東青年齡雖小,但野性十足,最好不要靠得太近,以免傷到龍體?!?/br> 那只海東青警覺地睜開了眼,銳利的鷹眼望來,發出威脅的唳聲。 看到陸清則,海東青偏了偏頭,注視了他一會兒,慢慢地往他的方向靠了靠。 寧倦眉尖一蹙,立刻就想擋到陸清則面前。 陸清則比了個噓的手勢,夾了點旁邊備著的新鮮rou類,隔著一段距離,遞到它嘴邊。 馴鷹師忍不住道:“大人,這只海東青的脾氣很倔強,恐怕是在路上受過訓,不會主動吃……” 話沒說完,那只海東青幾乎沒怎么猶豫,就叼走了陸清則手里的rou。 陸清則從小就很有動物緣,大部分動物都很親近他,去動物園的時候,就連狼都會在他面前打滾賣萌,和朋友旅游去黔靈山,猴子不僅不搶他的東西,反而會把搶到的東西分給他。 沒想到換了個殼子,這體質還在。 他眼褶微彎,看海東青低頭進著食,斟酌了會兒,小心地伸出手,想嘗試能不能再靠近一點。 馴鷹師的冷汗當即就下來了。 這只海東青年紀小是小,但勁極大,這位帝師又病歪歪的,寬袖下露出的手腕伶仃細瘦,手跟玉雕似的精細,鷹嘴一啄下來,恐怕要玉碎當場! 以陛下對他的重視,他的腦袋不得跟著一起掉? 馴鷹師下意識地看向寧倦,張口想勸,寧倦卻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盯著那只海東青,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做了個手勢,示意跟在邊上的侍衛——若這畜生有任何傷害陸清則的可能,即刻宰殺。 眾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了陸清則的手上。 那只手瘦長雪白,十指流玉,美輪美奐的,精致也脆弱,一摔就碎般。 鷹房內的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陸清則的手順利觸碰到了帶著絲暖意的鷹羽,出乎意料的蓬松柔軟。 海東青依舊低頭進著食,仿佛沒有察覺,雖沒有表現出親昵之意,但完全不排斥陸清則的靠近。 和想象里一樣。 陸清則若有所思地笑了下:“它有名字嗎?” 馴鷹師一口氣憋得臉色發青,這會兒終于放心地吐了出來:“沒、沒名字……沒想到它竟然愿意親近您?!?/br> 他頗有經驗,一接到這只海東青,看出脾性,就知道十有八九會熬鷹失敗,心里還惴惴著,看到這一幕,實在是震撼。 陸清則收回手,想了想:“那就叫小雪吧?!?/br> 馴鷹師:“……???” 馴鷹師傻了傻,愣愣地望向皇帝陛下。 寧倦的視線卻沒落在那只海東青上,而是注視著戴著冰冷面具,只唇邊帶笑的陸清則,似被感染了般,也露出了笑意:“就叫小雪,聽老師的?!?/br> 于是在宮里小住的這幾日,陸清則多了個愛好。 寧倦去上早朝,他在鷹房,回來陪寧倦一會兒,又去鷹房,晚上睡前,還要再去一趟鷹房。 小雪非常警惕,只吃陸清則喂的rou,其他人喂的,一律視為對它不軌,打死不吃一口,擁有良好的自我管理意識。 有陸清則在,連給它上藥也變得容易了許多。 陸清則也從一開始地小心摸一下翅膀,變得能摸摸腦袋,關系逐漸親昵。 相比陸清則的樂呵,寧倦就沒那么高興了,每陪陸清則去一次鷹房,注視著小雪的眼底殺氣就濃郁一分。 鷹房的一群廢物點心,養不好這只畜生,害得老師每天都要來幾趟,陪他的時間都用來陪鳥了! 一只破鳥有什么好的! 寧倦郁悶得不行,又不好意思表露出自己在跟一只鳥吃干醋,只能苦兮兮地往心里憋。 不過這破鳥也沒那么一無是處。 為了讓小雪配合用藥,傷勢恢復快點,陸清則經過慎重的考慮后,決定暫時住在宮里。 因著這一點,寧倦心底的殺氣都減淡了幾分。 雖然回過味來后,心里更加郁悶——他往日撒嬌打滾,求老師多在宮里留幾日,老師都會溫和微笑著摸摸他的腦袋,然后無情拒絕。 但這次老師居然因為這只破鳥留在了宮里! 難道在陸清則的心里,這鳥比他還重要? 當晚的晚膳,陸清則看著一桌的全鳥宴陷入了沉思。 到睡覺的時候,寧倦忍不住往陸清則懷里蹭,抱著他不肯撒手。 天氣是越來越熱了,陸清則嫌棄地推了推懷里的少年:“睡一邊去,別黏著我?!?/br> 這個年紀的少年血氣方剛,火氣太旺,像一團充滿蓬勃生命力的火焰。 大夏天的,又沒空調,這么黏黏糊糊地靠在一起,過于考驗他對寧倦的父愛了。 寧倦沉默三秒,哇地一聲破防了:“老師!” 陸清則困得腦袋一點一點,翻了個身,從鼻子里哼哼:“嗯,離我遠點,說?!?/br> 冬天睡在一起的時候,夸他是貼心的小棉襖,等到夏天就翻臉無情,趕他遠點。 老師怎么這樣! 寧倦眼眶都紅了,咬牙切齒地看陸清則沒心沒肺的樣子,氣悶地爬到一邊,活像個被負心漢辜負了的小媳婦兒。 然而陸清則依舊一動不動,沒有反應。 寧倦吸了吸鼻子,聲音都在發抖:“老師,那只鳥就比我還重要嗎?” 陸清則都快睡著了,朦朦朧朧地思考:鳥?什么鳥?鳥什么? 寧倦盯著陸清則無情的后腦勺,瞪了半天,也沒見陸清則有回心轉意的意思,眼眶更紅了,兀自委屈了好一陣,最終氣抽抽地伸手攥住陸清則寢衣的一角,狠狠擰住,悶著臉閉上眼。 雖然被陸清則氣得肺管子疼,但淡淡的清冷梅香縈繞在身周,依舊讓他感到十分安心。 寧倦獨自氣夠了,終于生出點疲倦,意識漸漸開始失陷。 耳邊忽然傳來聲低不可聞的嘆息。 夜色靜謐流淌,紗帳低垂著,將拔步床圍出片小小的空間,一陣窸窸窣窣過后,嫌棄他太熱的陸清則靠過來一些。 他睡前又被按著灌了碗藥,含過蜜餞,雖然漱了口,開口時仿佛還帶著蜜餞香甜的氣息,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輕輕拍了拍,嗓音帶著迷迷瞪瞪的困意:“什么鳥不鳥的,你最重要。睡覺?!?/br> 然后倔強地畫出底線:“別靠太近,真的好熱?!?/br> 寧倦的那點睡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無聲睜開眼。 陸清則面對他側躺著,鴉睫密密低蓋,襯得膚色很白,在夜色里也如一段冰雪般,眼角的小痣尤為好看,將這幅清冷的美人畫點得愈發精致。 怕熱又怕冷的。 朕的先生,嬌氣些也天經地義。 寧倦的氣徹底消了,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了許久,按捺著自己,沒有伸出手去驚擾他。 只在心里翻來覆去地咀嚼陸清則迷迷糊糊的那句“你最重要”,越咀嚼心里越甜滋滋的,胸腔內的那顆東西不爭氣地蹦跶個不停,讓他沒辦法踏踏實實閉眼入睡,渾身都充滿了無處發泄的精力。 近在咫尺的呼吸聲倒是越來越均勻了。 陸清則已經酣甜入夢。 寧倦忽然生出個沖動,有些緊張地舔了舔唇,試探著小聲叫:“老師?” 陸清則睡得很沉,沒有反應。 寧倦很喜歡陸清則的字。 可是其他所有人都能隨心所欲地叫的字,他卻不能,他若是叫了,就是不敬師長。 但他就是很想叫陸清則的字。 身邊人睡夢沉沉,無知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