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枝 第194節
這是年長之人的智慧嗎? 黃太師想,不是的,不全是,老太傅能點透,只因是過來人。 這一瞬,他越發明白,徐太傅從被禁足于御書房偏殿,到豎起磚墻,這一段前后的無奈了。 “沒有什么是不會變的,我老了,你也老了,皇上他也、也長大了,”徐太傅說到這里,長長嘆了一口氣,“老頭子在家里休息了這些時日,想明白了一件事,要接受改變?!?/br> 黃太師拱了拱手,虛心聽講。 徐太傅摸了摸胡子,笑了笑:“任何決定,都來自于‘此時此刻’。 而此時此刻的結果,在幾十年后,沒有人能夠保證什么。 你不行,我也不行,皇上同樣不行。 我們能做的,不過是‘引導’兩字。 一如種樹,選了地、選了苗、選了肥料,我們精心養育,也得修枝,不能讓它胡亂長。 可是,做得再多,也有不容我們置喙的,蟲子該長還是會長,哪年風不調雨不順了,我說了不算,也求不來雨。 這事兒啊,和教養孩子差不多。 你都見識過小孫兒不照你的心思、整天舞刀弄槍、最后還投軍去了,你怎么就不能接受皇上長大了,和我們這些老頭子想法相背了呢?” 黃太師被徐太傅說得哭笑不得。 黃逸渾,渾一個,龍椅上那個若是渾了,渾一國。 再說,黃逸的志,不在文上,但他習武為大周出力,殊途同歸,他的志沒有偏。 而皇上…… 若以樹來形容,他曾經長得很好,只是近幾年…… “你看我,”徐太傅指了指自己,“我為何閉門不出? 上次就與你說過了,不是慪氣,也不是拉不下臉,而是,我再登朝堂,對皇上無益、對大周無益,甚至還會適得其反。 此時此刻,我就歇著吧。 但過去的幾十年,每時每刻,我努力做到了當下該做的事。 所以,哪怕牽掛著朝政,老頭子也能在家怡然自得,因為無愧于心?!?/br> 最后的四個字,讓黃太師心神震蕩。 他想起了和黃逸說的那段話。 他自知行事不光明、不磊落,甚至可以說是“狡詐”、“弄權”,但他無愧于心。 他的心屬于大周,他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大周。 站起身,黃太師深深向徐太傅行了一禮。 老太傅說得對。 他的猶豫,便是動搖。 二十年光景,能改變許多,他也必須去接受這種變化。 現在的大周,不是當年那個百廢待興的大周,現在的皇上,不是當初那位年輕的殿下趙隸,現在的林繁,也不是當年那位先帝請他評述的先太子趙臨。 他得退后一步,看到“此時此刻”。 林繁與秦胤還在為西進做準備,顯然他們也很清楚,外敵不除,再生內亂,絕不明智。 打下西州不是易事,還得要些時日。 而他也可以沉下心來,借著這些日子,再仔細想想,而不是心急火燎地,在分叉口團團轉。 黃太師順著梯子爬出了太傅府,落地時,他緩了緩,站得很穩。 這廂,黃太師想要想一想,另一廂,御書房里,皇上靠坐著,打了個盹。 這個盹打得很不踏實,模模糊糊間,總能聽到些什么。 一個激靈,他驚醒過來,看了眼案上的兵部催促的折子,眉宇緊皺。 昨日,皇太后提醒了他,與其催著前頭撤兵,倒不如再向西。 西涼韃子不好對付。 林繁若次次出險招,遲早會反噬。 哪怕僥幸逃過一劫,軍中養傷,亦不容易。 先前隨秦胤出發的兩個御前,倒是能…… 正思考著,眼皮子一抬,皇上看到了一旁縮著脖子的徐公公。 “你在琢磨什么?”皇上問。 徐公公訕訕笑了笑,一副猶豫不決模樣。 “問了你就說?!被噬洗叩?。 徐公公這才上前一步,壓著聲兒,道:“確實在琢磨一樁事。 上回,國師講過,永寧侯手握兵權,說什么就是什么了。 畢竟不是衙門斷案子,大軍在前,定國公不是也是。 可這事兒吧,琢磨來、琢磨去,始終覺得永寧侯不是那樣的人,他對大周的忠心天地可鑒。 那為何,老侯爺會確信定國公就是呢? 是定國公手里有什么證據,亦或是旁的什么緣由。 若真的有,不止能讓老侯爺鞍前馬后,也能讓其他老大人們…… 那就糟了?!?/br> 皇上眼神一厲:“你覺得會有什么?” “正如前回所說,襁褓、玉佩什么的,都是虛的,能一錘定音、師出有名的,不可能是那種東西,”徐公公轉著眼珠子,試探著道,“您說,先帝駕崩前,當真沒有對吳王妃肚子里的孩子做一些安排嗎?” 第224章 朕被他騙了 話音一落,御書房里,悶得幾乎讓徐公公喘不過氣來。 他趕緊垂下眼,不去看龍顏。 只是,那低沉的氣氛依舊讓他如芒在背,就像是有一把刀,懸在頭上,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落下來。 唯一讓他慶幸的是,這把刀下面的那顆腦袋,不是他的。 可饒是如此,他依然很不適應這氣氛。 太難受了。 比六月里、雷雨遲遲落不下來的下午,還要悶人。 悶了好一會兒,皇上的聲音才緩緩響起。 “照你這么說,父皇會做些什么?” 徐公公咬了下唇。 他哪里知道先帝做了什么? 不過是正瞎琢磨時,被皇上問起來,順水推舟就說了。 虛虛實實、實實虛虛。 這幾年,奉行的就是這八個字。 如此一來,能讓皇上越發信任他,愿意聽一聽他的話。 不管最后查不查得出來,總歸是虛實兩者都能說。 畢竟,他只是個管事大太監,又不是赤衣衛、三司衙門,他哪兒能知道那么多呢? 剛那幾句,徐公公也是這么一個意思。 提一桶水給皇上,潑出去了,是臟是凈,看就是了。 哪知道皇上非要問個清楚…… 若是往日,徐公公繞著圈子打幾個哈哈,皇上也就不深究了,偏今日,這沉悶氣氛,顯然是憋著了。 由不得徐公公繞,他只能苦思冥想。 東想西想,東看西看。 徐公公的視線,落在了一旁的博古架上。 那層上頭,擺著個烏木盒子,里頭裝的是皇上的幾塊玉章。 倏地,徐公公心念一動。 “或許、或許是先帝爺的一塊印章?”徐公公道。 皇上皺了皺眉頭,道:“不可能?!?/br> 先帝有大大小小的印章十五枚,用處各不相同,除了傳國玉璽交到了皇上的手中,其他的都一并收起來,清點過后,隨先帝入葬了。 這事兒是皇上經手辦的,親自對過冊子,確認無誤,亦有文書可查。 林繁若拿一塊印章說是先帝留給他的,太假了。 至于是什么“偶爾把玩、并未在冊”的印章,那還不如不拿出來呢。 徐公公的心思沒有停下來。 既想到了印章,那么…… “詔書,”徐公公幾乎要重重拍自己的大腿,他可真是太機靈了,“先帝若有遺詔呢?” 皇上抬手,重重錘了下大案。 茶盞被震得哐當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