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枝 第102節
如果說,林繁對林宣的印象一直是偉岸的父親,老夫人在他心目里就是一位表達情感上有些笨拙的母親。 他從不懷疑老夫人對他的疼愛,母愛也有不同的表現。 興許是養母的緣故,這份母愛包容又克制。 克制到,在剛剛偷聽到父親與姑母對話后的那兩年里,林繁偶爾會忍不住想,母親在內心深處,會不會怪他、埋怨他。 有愛,亦有怨,才使得母子之間,顯得擰了。 可直至此刻,林繁忽然發現,讓他們母子擰了的,不是怨,是愧。 他因巧玉的境遇而對老夫人生愧。 老夫人因不得不瞞著他而生愧。 壓下鼻尖酸澀,林繁穩住心神,問:“這畫像,我畫得像嗎?” “很像?!崩戏蛉说?。 話趕話的,她本以為,話題會圍繞著二十年前發生了什么走下去。 那不是不能說,事到如今,她當然應該把知道的所有事都告訴林繁,可是,太突然了。 她毫無準備。 還好,林繁品出了她的情緒,把話題轉開了,只讓她說畫像。 這孩子,打小就是個暖心的。 不管有多么調皮搗蛋,骨子里特別溫柔。 老夫人整個人松弛了下來。 想了想,她又補了一句:“我記憶里,她就是這樣的?!?/br> 林繁又道:“秦姑娘看了畫像,說與她修行的天一觀中的靜寧師太很是相像?!?/br> 老夫人心念一動,手上力氣大了幾分:“你是指……” 林繁仔細與她介紹了師太的狀況,又道:“我想借著送大殿下入皇陵的機會,去泰山見一見她,雖然只在舊景里見過,但血脈相連,應是能認出來?!?/br> 一面說著,林繁一面從袖中取了帕子,輕輕替老夫人擦拭臉龐。 老夫人這才意識到,不知不覺間,她淚水簌簌而下。 不管如何忍耐,在得知失蹤二十年出頭的表姐尚在人間,她根本忍不住淚水。 姨母托孤,讓丫鬟把表姐送到了程家。 同是長在亂世,房毓見識到了戰火,一夜之間,宛城付之一炬,她在逃難路上亦身負重傷,萬幸保住了命,但那些場面,對小小的孩子是極大的沖擊。 程竅記得,房毓抵達后,母親抱著僥幸活下來的孩子大哭了一場,然后把陪伴表姐的任務交給了她。 她們同齡,比起長輩無微不至的關愛,同齡人一塊起居,對房毓的恢復最有益處。 于是,她們一塊長大,一塊念書畫畫,一塊加入瑰衛,她習武時,不能修習的房毓也會陪著她,她舞槍,她看書。 她們經歷了大周的初建,交換著彼此的心事與秘密。 房毓嫁給了太子,她嫁給了林宣。 婚姻沒有讓她們疏遠,依舊如幼時一般親密。 房毓先有了身孕,程竅比表姐還要開心,又過三月,她也懷上了孩子。 她們曾約定,等孩子降生,他們也會一起成長,不用管什么男女,文武那些幼子啟蒙的東西,沒有性別之分。 那些暢想都很美,可變故讓人措手不及。 “去找她吧,”老夫人哭著道,“她活著,就比什么都強。 我有時候會想,這么多年,她未必是死了。 她那人,命大得很。 能逃出宛城,背上挨那么一刀子都沒有要了她的命,她一定能活下來。 可我找不到她,也不知道去哪里找。 你去看看她,我不能去?!?/br> 泰山終究太遠了,與京城兩地,不是一日縱馬可往返的。 老夫人小心了這么多年,不會因一時沖動就暈了頭,她若幾天不在京中,傳到宮里,絕非好事。 林繁寬慰她道:“只要活著,總有一日還能相見,她雖什么都忘了,但您與她姐妹情深,興許見了您,她能想起來些舊事?!?/br> “是?!崩戏蛉擞昧c了點頭。 在做事之前,固然要想到最差的結果,但至始至終,人要往前看,得抱有希望。 眼淚擦干,老夫人定定地,看著林繁。 “除了去找她,還要做什么?”老夫人問。 林繁明白她的意思,道:“等見過她之后,我會再與長公主和老侯爺談一談。不止是走哪條路,還有怎么走?!?/br> 為父報仇也好,恢復身份也罷。 說起來不過就那么幾個字,但付諸行動,卻不是三言兩語。 如果說,皇位傳承就是他拿著先帝遺詔就能一屁股在金鑾殿上坐下,那么,很多年前,他可能早就被裹著寬大的龍袍、被抱到上頭了。 行事絕不會那么簡單。 如何起勢,從哪里著手,又要防備多少,怎樣能把皇權更替做得又快又急,減少大周的內耗,不給西涼、南蜀等等外敵機會…… 這些所有的所有,都需要他們做好準備。 兩位父親的期望、先帝立下的遺詔,是想要他把大周抗在肩頭,而不是稀里糊涂地重燃戰火。 老夫人又問:“那位秦姑娘呢?她幫了你許多?!?/br> 提起秦鸞,林繁還未回答,老夫人就在他的眼底看到了一抹笑意。 發自內心的喜悅。 老夫人一下子有底了。 不出她的意料,林繁看著她,語氣鄭重極了:“兒子喜歡她,很喜歡?!?/br> 老夫人的眼眶又酸了。 這一次,酸楚中亦飽含著歡喜。 不管二十年前,還是二十年后,老夫人都堅定著自己的抉擇,她在做對的事情。 她對不起的,只有念之與巧玉。 在兩個孩子渾然不知的狀況下,他們幾個大人,改變了兩個孩子的人生。 生恩、養恩,都不足以補償虧欠。 “做你想做的,娶你想娶的,”老夫人彎了彎眼,讓自己笑得好看些,“將來的路,你都自己選,無論怎么選,我都支持你?!?/br> 愧疚的前事不可能改變,但以后,可以極力去彌補。 她的兩個孩子,她會竭盡一切。 第119章 悵然所失 門外,巧玉搬了把杌子,坐著看書。 屋里的母子對話,壓得很輕,她一個字也聽不見。 她也不會特特去聽。 作為大丫鬟,她知道規矩,該讓她曉得的事,老夫人與國公爺會告訴她,不該她曉得的,她就不聽、不問。 巧玉長在府外,家境在平頭老百姓里頭算得上中等。 父親在外跑鏢謀生,祖母與母親照顧巧玉姐弟,衣食起居上,弟弟有的,巧玉也從不缺。 前朝時,祖母曾在大戶人家當過女先生,她教巧玉寫字、女紅。 后來,父親在押鏢時受了傷,需得養病,家中變得緊巴巴的。 正好國公府要一個認字又懂些規矩的丫鬟,巧玉聽了祖母的意思,進了府里。 來了之后,她發現,能夠在老夫人身邊做事,很是幸運。 巧玉很珍惜。 里頭傳來了國公爺喚她的聲音,巧玉放下書,趕緊進去。 “打盆水來?!眹珷數?。 聞言,巧玉發現,老夫人的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哭過了。 她趕忙備了,捧著水盆到老夫人面前,要替老夫人凈面。 林繁止住了她:“我來吧?!?/br> 試了試水溫,林繁擰了帕子,認真溫柔地幫老夫人擦臉,又從巧玉手中接過香膏,替母親按了按。 巧玉無從插手,就在邊上站著。 雖然,老夫人剛哭了,但巧玉敏銳地覺得,這對母子的關系拉近了許多。 那股子言語難以描述的疏離,淡了許多。 取而代之的,是明明白白的關心。 真好啊。 巧玉想,再是權貴人家,沒有生計困境,但孤兒寡母,依舊有各種不容易。 老夫人與國公爺都是特別好的人,母子之間其實也沒有什么矛盾,能解開心結,多好的事兒呀。 等送走了林繁,巧玉回到屋里,扶老夫人坐下:“您看起來很高興?!?/br> 老夫人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