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枝 第98節
隔斷化為透明,圓桌旁,兩人把酒言歡。 一位是林宣,比林繁印象里的模樣更年輕一些。 另一人,他從未見過,卻又心生熟悉,只看五官,他的眼睛鼻子嘴都不像那人,可多看幾眼,又覺得,拼在一起的樣子,其實是像的。 林繁知道,那就是趙臨,是他的生父。 趙臨就坐在那兒,握著酒盞,笑得開懷。 “殿下今日又被皇上訓了?”林宣問著。 “父皇氣得直吹胡子,”趙臨好笑不已,“阿瑰告我狀呢,說我給兒子準備了一把木槍?!?/br> 林宣問:“宮里都說是兒子?” “我說不準,”趙臨坦誠,“父皇身體不好,我若得個兒子,他能高興些,宮里人都拿皇太孫哄他。年輕時再像頭老虎似的虎嘯山林,到了這會兒,都得要人哄?!?/br> 林宣樂道:“那殿下怎么還氣皇上?” “我就老實跟他說,我兒子一定跟我一樣善戰,他就氣笑了,”趙臨一口飲了酒,問,“我對兒子的期望難道不對?” 林宣一邊聽、一邊笑,笑完了問:“皇太孫為什么要會打仗?難道,不該是你把一個完整的、太平的大周交到皇太孫的手上?打仗、退敵,是我們這一輩人要做完的事,不是皇太孫的?!?/br> 陣眼中,林繁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的兩位父親。 然后,他看到趙臨笑了,笑得豪爽。 “當我兒子還真輕松,都不用會打仗了,”趙臨笑罵了一句,又搖了搖頭,“也不是,治理天下比打仗難多了,我就不會,我只會打仗,除了武藝兵法,我都沒有東西能教他。不像阿宣你,能文能武,到時候,你教他?!?/br> 第114章 天不假年 墻角,擺陣的燈臺上,燈火微微晃。 與光相對著,影子輕輕搖曳。 林繁眨了眨眼。 搖的只有他的影子,那一側,趙臨與林宣沒有任何變化。 這些都在告訴他,那處是假的,只是過去的情景呈現。 可那處又都是真的。 這一段對話,是曾經發生過的。 林繁依舊記得,在他七歲的時候,他問過父親。 “我們定國公府就是打仗的,我練武、學兵法,不就行了?為什么還要明白那么多治國治世的東西?” 比起端坐在書案后頭,那時候的林繁更喜歡練功。 精力充沛,根本閑不住,恨不能從早練到晚。 林宣不許他那樣,把他從院子里拎到書房,催他念書。 林繁開蒙早,字認得快,但兵書對他來說還是太深奧了。 林宣就一遍遍講,書房旁的耳室里擺起大沙盤,山勢水流、安營扎寨,全落在了盤上。 對孩子來說,沙盤也是玩具,林繁能聽得津津有味,連枯燥的兵法都生動了。 如此兩廂比較,那些治世的東西干巴巴的,他能聽懂一些,也僅僅只是一些而已。 所以,小小的林繁抗議了。 林宣沒有與他說太多道理,只拍了拍他的腦袋,說:“你爹想要你學,你就得學?!?/br> 林繁吐舌頭,抱怨著“老爹霸道”。 林宣哼他:“你爹永遠也不會老?!?/br> 父子之間的斗嘴,以林繁扮鬼臉結束。 母親安慰過他,說:“因為你父親都會,能文能武,文能治國、武能安邦,他是全才,你也要學?!?/br> 林繁反駁不了,在他眼中,父親就是那么厲害的人。 因此,抱怨歸抱怨,撒嬌歸撒嬌,他還是老老實實地坐下來,自己看書,聽父親講書。 可直到此刻,他在這間幼年時日日端坐的書房里,見到了這么一幕,他才終于明白了林宣的話。 林宣說的“你爹想要你學”,指的是趙臨。 而他的爹爹,也永遠永遠不可能老。 在趙臨的期待里,他得會打仗,他更要能治世。 林繁深吸了一口氣,穩了穩情緒。 誠然,他早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林宣的兒子,但他對親生父親沒有任何的記憶。 在林繁的心中,“父親”就是林宣的形象。 高大、儒雅、出色,伴他成長。 林宣是一位極好的父親,林繁也一直以這位父親自豪。 只是這幾日,林繁反復在想,趙臨又會是一位什么樣的父親? 先太子趙臨,是永寧侯與長公主記憶里的樣子,是陳年的舊檔里的名字。 他打過的城池,建過的功業,他是那么厲害的一個人。 可就似他與秦鸞說的那樣,趙臨離他很遠。 文書翻得越多,越遠。 林繁仰慕他,以一個同樣練武的人對一名將士的敬意和欽佩,佩服他出陣的勇敢,佩服他用兵的大膽。 現在,在與林宣的對酌中,趙臨以一位父親的形象站在了林繁的面前。 希望給他最好的一切,想要為他開拓一片天地。 這是一位即將成為父親的人,對兒子的最殷切的期盼。 趙臨就在那兒,離他很近,唾手可及。 油燈光中,林繁抬眸,一瞬不瞬。 他看到林宣添了盞酒。 舉起杯子,林宣笑著說:“好,我教他! 你看,你都說治理天下比打仗難,皇太孫哪里輕松呢? 不過,我們得讓他輕松,給他一個不用打仗的天下,國泰民安,他只要做一個勤奮的皇太孫、皇太子、皇上,就好了。 其他的,我們幫他?!?/br> 視線一點點模糊。 林繁的嗓子眼澀得厲害。 朦朧間,他看到了趙臨的開懷大笑,笑聲如鼓,擂于他心田。 “你們兩人……”林繁咬住了下唇,用力攥著掌心的木楔,抱怨著,一如小時候,“都是騙子……” 坐在那兒對飲的兩個人,都食言了。 趙臨不曾教他習武,亦沒有教過他兵法。 林宣教的治世太淺了,那是八歲的林繁該學的東西,不是他十八、二十八,甚至以后很多很多年,該記在心里的基石。 大周不完整、也不太平。 他沒有做過皇太孫,也不是什么皇太子。 他一點都不輕松。 他們誰都沒有做到這日的暢言。 他們都走了。 天不假年。 書房外,秦鸞坐在石階上。 厚重的云層已經散開了,下弦月清朗,映向人間。 秦鸞抬著頭,想數空中星,看了半宿,卻是一顆都沒有尋到。 作為布陣的那個人,秦鸞并不知道陣眼中的林繁看到了些什么,但她通過符靈,感覺到了林繁的情緒。 壓抑的,咽嗚著,憋在心里的怒吼。 秦鸞聽了整整一夜。 那么沉默,卻又那么得震耳欲聾。 伸出手,秦鸞看著自己的掌心。 如果先前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經過這一夜,也都撥開了迷霧。 鳳凰與心悅,誰說不能是一致的呢? 在她不知道何為“喜歡”,何為“情真”之時,她只靠著本心與林繁相處。 布局中運籌帷幄是他,棋盤上大殺四方是他,靜謐時側耳傾聽是他。 現在,她的身后,無聲哀泣的也是他。 在祖父與她講述林繁身世時,她會著急,不是因為故事坎坷,而是,她本就是局中人。 在不知不覺間,她走進了局中。 若要為這“局”定一個名,那大概就是“心動”吧。 思及此處,秦鸞彎了彎眼。 既然,她就是只踏高枝的鳳凰,得無上恩榮,那她就該選自己想要的枝頭。 碧梧棲老鳳凰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