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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卒畢恭畢敬地開了鎖,也不敢多逗留,將鑰匙往顧長晉手里一放便出去了。 陸拙闊步入內,拱手道:老大人,我把允直帶來了。 范值坐在軟褥上,聞言便抬眼向顧長晉看來。 顧長晉上前恭敬見禮,鄭重道:下官見過范大人。 范值笑道:這里沒有范大人,只有罪臣范值。 說著沖陸拙揮了下手,道:你出去罷,老夫與顧小郎閑談幾句。 這位老大人已年近耄耋之年,這幾年大抵是飽受病痛折磨,人已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須發盡白,印堂透著一股腐朽的死氣。 只他那雙看透世事的眼始終灼灼,清正而不渾濁。 若非這樣一雙眼,顧長晉從他身上感受不到一點活人的氣息。 忽地就明白了為何大司寇讓他有話便在今兒問。 再不問,怕是來不及。 范值指了指身側的蒲團,道:坐,陪我這老頭子說說話。 顧長晉這才發現老尚書坐著的軟褥上放著兩張蒲團,中間還隔著個雞翅木小幾,幾上擺著個棋盤。 待他坐下,老尚書道:可還記得你剛到刑部時辦的第一樁案子? 顧長晉想了想便道:記得,是一樁偷竊案。 那樁案子的案情并不復雜,一個有啞疾的農戶被幾位鄰里污蔑偷竊,想趁機霸占這啞人的田舍。 這啞人目不識丁,口不能言,幾位鄰里有意設下周密的圈套,他是有冤都說不出來。 都說那案子人證物證俱全,你脾氣倒是硬,上峰駁回去一份案牘,你便再寫一份,硬生生寫了二十多份,最后全堆在陸司寇案上。范值慢聲說著,跟敘家常一般,你不知,你寫的每一份案牘陸司寇都看過。后來還將你寫的那些案牘拿過來給我看,說年輕就是好! 那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銳氣,他們這群在朝堂浸yin已久的老臣子曾經也有過。 只是日復一日的爭斗,年復一年的籌謀令他們漸漸磨去了這份銳氣,多了一份老謀深算的心計。 只那并不代表這樣的銳氣不好。 相反,這樣的銳氣很好,朝氣蓬勃的旭日遠比日薄西山的金烏惹人向往。 一個國家,若所有的少年郎都能有這樣的銳氣,該多好。 范值道:你與管少惟告御狀后,翰林院、刑部、都察院還有大理寺都想將你們搶去自己的衙署,是我讓圣上將你放到了刑部,將管小郎下放到肅州。你可知為何? 也不等顧長晉接話,他又接著道:我就是怕你們會弄丟這份銳氣。 顧長晉拱手道:多謝老大人栽培。在下官看來,潘貢士心中也有這樣一份銳氣。 頓了頓,他道:從都察院離開后,潘貢士一個會館一個會館摸過去給老大人正名,他至今都不肯認罪,也堅信他能等個公道。 范值道:那小子的確是個倔驢,潘家這孩子啊,是個不撞南墻不回頭的性子。 潘家這孩子。 顧長晉眸光微動,又聽范值道:老夫此生唯愧對潘學諒。 顧長晉驀地抬眼,老大人此話怎講?為何愧對潘學諒? 范值那雙飽含滄桑的睿智的眼望著顧長晉,道:你若想知為何,那便查下去罷,老夫知你定會查下去。 說著,從棋盤上取下棋簍,微咳了幾聲,笑著道:不說這案子了,顧小郎陪老夫下局棋如何? 范值面上已有疲憊之色,卻對這局棋頗為期待。 顧長晉半落下眼簾,取過棋簍,猜子行棋。 屋子很快便靜下來,只余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輕微聲響。 兩刻鐘后,范值盯著棋盤望了好半晌,旋即笑道:都說觀棋如觀人,顧小郎到底太過心善,若你愿意舍棄幾枚棋子,這局棋你早就贏了,不會如眼下這般與我的白子死死膠著。便比如這一步,若你能放棄這一子,便能吃下老夫十子,為一子而棄十子,委實得不償失。 顧長晉緩緩放下一子,道:勝負未分,老大人如何斷定這是一枚該舍棄的棋子?便它是棄子,老大人又焉知這枚棄子不能走出一條活路來? 范值微怔。 也不知想到什么,忽地一笑。 黑白棋子漸漸布滿了棋盤,顧長晉落下了最后一枚棋子。 一子落,先前那些在許多人眼中該舍棄的棋子串連成一道不可撼動的防線。 和局。 范值端著棋簍,抬眸溫聲道:顧小郎好棋力,只這局,你本可贏。 顧長晉道:于下官而言,能護住大部分棋子且又立于不敗之地,已是贏了。 曾經也有一人同顧小郎說過同樣的話。范值放下棋簍,眼現懷念之色,道:老夫此生唯見過一人,不舍下任何一子,將死局救活。那人走了一條極艱難的路,卻當真讓他走出了一條生路來,可惜啊,臨到末了,他到底是心軟了。 這么一局棋已是耗費了他泰半的精力,他放下棋簍,溫聲道:顧小郎你啊,要感激嘉佑一十七年的那場大水。老夫贈你一言,這朝堂上,永遠只有一人可信。你們這群小牛犢,可莫要信錯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