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你的藥 第52節
他眼底一層層向上攀升著片片黑紋,恍惚間幾乎失明。 “在呢?!崩璩菏帜_冰涼地抱住他,邊輕聲哄著邊等著醫護人員去拿葡萄糖。 唐忍身上的冷汗幾乎浸透上衣,黎澈扶著他不停向側歪垂的腦袋,扶到一手汗水,額頭上甚至匯聚成不小的一滴,順著鬢角向下滑落。 “唐忍,唐忍?!眲倓傔€在低聲呢喃的人漸漸安靜下來,黎澈脊背一僵,疊聲叫他的名字,卻得不到絲毫回應。 “你能把他挪這屋來嗎?”護士焦急地趕過來指指一旁的小房間。 “好?!崩璩阂话驯鹚闹c軟的人尋著指示將他放到狹窄的靜點室中唯一的一張床上。 唐忍的血管很好找,護士迅速扎完針,原本還意識全無的人微微睜開眼,長睫迷蒙,脫力地巡視屋子一周,在床的另一邊找到了那個影影綽綽的熟悉輪廓。 黎澈聽完護士的囑咐,沖著門口的莊弘略一點頭就回到房中,唐忍正虛無地望著他,手臂懸在床外,像是一具不愿瞑目的尸體。 黎澈被自己的想法噎得嗓子發疼,他走過去抓起那只手。 “哥?!?/br> 這一句完全沒發出聲音,肺里的氣擦過喉嚨,飄忽出短促的呼喚。 黎澈彎腰吻上他的額角,溫聲說:“嗯,在呢?!?/br> 唐忍眼中仍在一陣陣閃著雜亂的光,根本看不清眼前的東西。 他安靜了幾分鐘,力氣像春日里解凍的冰塑一點點從手腳開始緩慢恢復。 黎澈感覺到掌心被有力地攥了攥,還沒來得及高興,這人卻把僅有的活力用到了嘴上。 “那個人,是我爸?!碧迫痰穆曇羲粏?,隱著干澀的空洞,沒什么感情,只平淡地陳述著一個刻在骨子里的事實。 “他是殺人犯?!?/br> “他……咳咳咳……” 過呼吸的時候太用力,現在他的聲帶絲絲拉拉作痛,一個字沒說好便開始咳嗽。 黎澈腦門上的青筋繃得死緊,握著他的手不自覺加重。 這人分明還沒有完全清醒,眼神沒有一刻成功聚焦過,卻要迫不及待地跟他交代家里的破事。 唐忍的狀態就是破罐子破摔,即便意識不清他也要急著把全部故事告訴黎澈,他已經認定,所有的一切都會隨著他說出的話消逝,今天發生的事和出現的那個人就是一架斷頭臺,他該赴死了。 想快點結束,最好快得還來不及察覺到痛。 “唐忍,別說了?!崩璩簡沃腹芜^蒼白的臉頰,帶下上面的水珠,見人還想張嘴,他問:“你想讓我知道嗎?” 唐忍腦子一片混沌,除了十年前的陳年爛事暫時調動不了更多認知。 可能是藥瓶里的東西終于起了作用,他黑洞洞的雙眼盯上黎澈緊皺的眉頭,反應了幾秒對方的話,沙啞地說:“你應該知道?!?/br> 黎澈明白他在怕什么。 就是因為明白,上一秒的恐慌和擔憂落下后,現在的黎澈前所未有的暴躁。 他從沒有任何一個時候像今天這樣,抓不住實體的無力,說不出愛意的憋屈。 他想不出什么方法能安撫住這個從未定心過的人。 黎澈咬咬牙,“先休息,有什么之后再說,聽話?!?/br> 他瞧著不遠處的飲水機,摸摸眼前濕漉漉的頭頂,說:“我去給你倒杯水?!?/br> 唐忍視線黏在黎澈身上隨著他移動,像是怕人跑了,又像是早已預料到這人即將消失,那雙看不出實質的幽深瞳仁不加掩飾地凝滿留戀和悲痛。 門外的莊弘走進來,看著冷汗津津的唐忍,剛毅的面色中滲出些說不清的愧疚。 “這沒有水杯……”黎澈回身見到莊弘愣了一下,他看看唐忍手上一滴滴均勻下落藥水的管子,說:“我出去問一下,馬上回來?!?/br> “嗯?!?/br> 唐忍悶聲應著,直至人離開屋子才挪開視線。 “莊叔?!彼麤]有看站在床邊的人,干巴巴地開口:“能幫我個忙嗎?” 黎澈端著水杯回到靜點室,看見閉著眼的唐忍,他將杯子放到窗臺上伸手撫上冰涼的額頭。 看起來是睡著了。 黎澈一瞬不瞬地盯著唐忍濕潤的睫毛,心里一團亂麻。 莊弘抱懷看看他們兩個,低聲說:“方便聊聊嗎?” 黎澈抬頭,確認唐忍沒有其他異常后跟著走出了屋子。 他們坐在走廊為數不多的長椅上,莊弘想點煙,聞著醫院濃重的消毒水味又將盒子收回兜里。 黎澈疲憊地靠著椅背,右手捂上肚子。 “打著你了?”莊弘偏頭看他的動作,皺眉問:“用不用找個大夫看看?”攔著人的時候他只是從旁協作就挨了兩三下,那小孩兒下手沒有輕重,他剛才還齜牙咧嘴揉了好半天,黎澈一直牢牢抱住他,搞不好接住不少比他更嚴重的撞擊。 “不用,沒事兒?!崩璩悍畔率?,切入正題:“您是有什么想問的,還是……” 莊弘一怔,笑著擺手:“沒有,隨便聊聊?!彼哪_掌有節奏地點了點地面,琢磨片刻,說:“唐忍是我看著長大的,真沒想過他會喜歡男生?!?/br> 黎澈沒有見家長的心思,眼神放空試圖抑制心底的焦躁。 莊弘沒得到回應,看看他,問:“你知道唐忍家的事嗎?” 黎澈搖頭:“大概猜到了?!?/br> 莊弘輕笑,悲涼地說:“那你恐怕猜不到?!?/br> 黎澈注意力被拽回來,兩人四目相對,莊弘低聲說:“唐向輝肯定是腦子有點毛病?!彼N起腿,眉頭拉著皺紋聚成了幾十年都消化不掉的難以置信,“好人絕對做不到他那個程度,我一直覺得他是先天的腦子發育有問題才能那么狠?!?/br> “大夫,大夫,我兒子……” “等等,先等等?!?/br> 幾米開外,林書蘭抓住手術室出來的護士不撒手,被掙脫開后又無助地跌坐回原位。 黎澈和莊弘同時看過去,莊弘懊惱地說:“本來想著通知唐忍回來幫著林書蘭處理一下這個殘局?!彼辉倏茨沁?,咬著牙說:“現在看,我真他媽多余,欠的?!?/br> 黎澈沒說話,繼續看著似乎瞬間蒼老十幾歲的林書蘭。 莊弘瞟瞟他的神色,說:“唐向輝十年前故意殺人,通緝了這么久,今天才算徹底落網?!?/br> 對方依舊沉默著,他也不指望有什么應和,自顧自說道:“他以前混得雜,拜過碼頭放過高利貸,為了點錢殺人分尸,也不管老婆孩子自己跑了?!?/br> 莊弘又想起十年前唐忍奮力跑出來求救的那個夜晚,小小一個男孩兒,瘦得跟營養不良似的,卻渾身是血,從頭到腳。 那個畫面他恐怕能記一輩子。 “當年查他殺同伙那個案子的時候我以為也就那樣了,人抓到就完事了,結果……”想到這個莊弘就忍不住生理性的惡寒,“牽扯出了其他兩起殺人案,一個孕婦,一個老頭?!?/br> 黎澈隱隱猜到點什么,心底的血隨著莊弘的沉默一秒一秒逐漸冷卻。 “孕婦是他小情,一個理發店的洗頭小妹,老頭……”莊弘頓了頓,“老頭是把他們兄弟養大的大伯?!?/br> 徹骨的寒冷瞬間侵襲全身,黎澈僵硬地看著莊弘,想到剛才屋子里那人對著唐忍的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一股股抑制不住的刺麻順著后頸一路攀升到頭頂。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迅速坐直身體,牽動著胃口生疼,他抬手捂著那里,問莊弘:“他讓您跟我說這些的?” 莊弘愣住,沉默了好幾秒才無奈輕笑。 黎澈立刻起身快步走回靜點室,床上的人安靜躺著,雙眼緊閉,眉頭微皺,看起來睡得不□□穩。 他松了口氣,順了順唐忍逐漸干燥的頭發,溫柔地描摹著他立體的眉眼和慘白的嘴唇。 莊弘喝了口同事送來的水,黎澈又坐回到他身旁的位置上,他笑著問:“你還挺了解他的,怕人跑了?” 黎澈沒回,只道:“您繼續?!?/br> 莊弘攥住手指,長嘆一口氣:“當初我就該把他帶回家,哪知道唐向榮兩口子會把孩子養成這樣?!?/br> 黎澈:“您是他的親戚?” 莊弘擺手:“我認識他mama,打小的鄰居。出事那年我們家正好沒孩子,我本來打算領養他,結果……” 結果備孕了好幾年沒動靜的老婆那個節骨眼懷孕,她也明確表示不能接受唐忍這個孩子,莊弘無法,找到了唐向榮。 偽善的親戚總比吃不飽飯的福利院強,十年前莊弘因著這個理由將唐忍送進那一家不敢殺人卻善于誅心的人手中。 黎澈對結果后面的事提不起興趣,他回憶著唯一一句從唐忍口中漏出的往事,壓住洶涌的不安挑起話頭:“唐忍說他九歲的時候,被唐向輝的朋友抓走?!?/br> 他腦中閃過唐向輝那雙毫無人性的眼睛,實在不愿意想象那個樣的人能交出個什么朋友。 黎澈嘴上說著不在乎、可以等,可每當半夜醒來將角落蜷縮的人撈回懷里,他都忍不住盯著唐忍的睡顏不停地胡思亂想。 九歲,小學的年紀,被抓走,抓去哪里,有沒有受傷,過了幾天,抓他的人怎么樣了,發生了什么。 一個個令人心驚膽戰的問題盤亙在他的心尖久久不能消散。 剛才見到唐向輝,他猛然意識到自己那些無知的猜想似乎很可能不及事實的一點皮毛。 如今答案就在眼前,只要莊弘開口就會揭開黎澈沒有勇氣面對的血淋淋的傷痕。 從來都會選擇正面解決難題的黎澈,現在坐在冷風不斷的走廊里,滿腦子逃避和心慌。 莊弘聽了黎澈的話,循著記憶回蕩起唐忍求救時那個稚嫩的、不住顫抖的聲音:“我mama,我mama身上流血,我mama……” “唐向輝殺人卷錢,另兩個人就抓了還沒來得及走遠的孫琪和唐忍,孫琪就是他mama?!?/br> 莊弘想著孫琪遺體的慘狀,有點說不下去,他看看明顯很在乎那小孩兒的黎澈,突然感覺自己似乎幫了一個異常殘忍的忙。 “那倆人沒干什么好事兒,具體的,我就不細說了?!鼻f弘真的想抽煙,他雙手拄著膝蓋手指蹭蹭嘴唇,“唐忍應該都看見了?!?/br> 黎澈腦子“嗡”得一響,好不容易回暖的手又剎那間冷卻下來。 ——以前覺得那種事,有點惡心。 那天唐忍把自己從那個水到渠成的氛圍中強硬抽離后,說過這句話。 當時,他還以為小朋友真的有柏拉圖的潛質。 黎澈低頭捂著胃,感覺這次疼得似乎不是外面的皮rou。 他啞著聲問:“他受傷了嗎?”大約兩人距離不夠近,莊弘沒聽見黎澈尾音的輕抖。 莊弘和路過的同事點頭示意,后仰身體靠著冰冷的墻壁,“他不僅沒受傷,還跑出來求救了?!?/br> 見身旁的人似是要松口氣,他有些不忍心說下面的話。 “那兩個人想滅口,孫琪身中三刀,唐忍搶奪兇器正當防衛?!?/br> 莊弘的語氣盡量平淡,可即便這樣還是將當時的慘烈用這單薄的三言兩語傳遞給了黎澈,他腦中剎那間陷入漆黑,幾乎失去思考的能力,滿滿當當只充斥著一句話:唐忍目睹了mama的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