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一算，上次見到老板還是三天前。

    唐忍喝空最后一口水將瓶蓋扣上，抬手動作瀟灑地直接丟進遠處全是水瓶的紙箱里。

    “三分?！?/br>
    李垣坐在他旁邊笑著鼓鼓掌，唐忍看他一眼，道：“做完了？”

    李垣一噎，脊背軟下來可憐兮兮地搖頭：“不會，物理簡直是在取我狗命?！?/br>
    唐忍拿過他的卷子掃一眼，提筆畫圖：“受力分析，你沒考慮這個方向的摩擦力?！闭f完又看向他。

    幾天的接觸下來，李垣已經能從這平淡的眸子里讀出些許嘲諷，這一次仿佛在說：這么低級的錯誤怎么能犯得出來？

    他苦著臉湊近，認真地看他解題。

    最近臨近月考，李垣來得更頻繁，每次都帶著一兜零食和奇奇怪怪的小禮物，畢竟提過給唐忍輔導費，人家不收，他只能用這種方式表達感謝。

    大周日的假期，店里清凈，兩個人坐在角落的桌子上鋪開卷子做題。

    小亮刷著手機抬頭看過去，不屑地撇嘴。

    黎澈終于百忙之中再次露面，精準看見固定的位置上那兩個固定的身影。

    他將手里裝著新品底料的袋子遞給后廚：“新品，先試試味道?！比缓蠡厣碜絻扇藢γ?。

    唐忍聽見黎澈的聲音時便抬起頭，見老板坐下正要打招呼，黎澈說：“繼續，一會兒一起嘗嘗新菜單?！?/br>
    “我也可以嘗嘗嗎？”李垣最近總能見到他，初見時的緊張已經散去，現在頗有些自來熟。

    “可以，一起吃?！?/br>
    他溫和笑笑，低頭看向唐忍的步驟。

    唐忍盯著老板片刻，繼續埋頭寫題，邊寫邊講：“這兩個力抵消不用考慮，直接計算夾角?！?/br>
    李垣聽得一愣一愣，除了點頭暫時干不了別的，整題解下來，唐忍都給他一種簡單到用眼都能看出來的地步。

    他看著答案上與唐忍那手破字寫出來幾乎相差無幾的步驟，納悶問：“你為什么不去做家教？我感覺你比我那個補習班老師講得還明白?！?/br>
    唐忍筆尖一頓，淡淡說：“我沒有學歷?！?/br>
    李垣欽佩的眼神怔住，多年修煉出的眼力見讓他安靜下來認真做題，沒再問其他無關的話題。

    黎澈看著唐忍頭頂的發旋，目光沉沉。

    新品出鍋，不一樣的粉，不一樣的底料，黎澈聯合食品工廠做出一種更寬的薯粉，底料秘方是抄了他爸爸的筆記，現成的直接拿來調試出適合大批量生產的配比，這一套cao作要是老頭還在世，估計會說他為了錢忘本忘祖。

    “好好吃??！”李垣被湯底麻得舌頭發木，卻依舊止不住，一勺子連粉帶湯，不同于酸辣粉的勁爽，這個新品麻味占據主導，rou醬的鮮香和有嚼勁的寬粉融合，是風格截然不同的過癮。

    唐忍吃飯很少說話，但埋頭不停的樣子很能說明態度。

    或許是太麻了，唐忍張著嘴抬起頭吸進一口冰涼的空氣，眸光一瞟，對面的老板正看著自己。

    他不動聲色地想滑開視線，黎澈卻遞來一張紙，男人淡笑著盯著他的唇邊，修長的手指虛空輕點。

    “謝謝?！碧迫探舆^紙巾，草率地擦擦嘴角，低頭不再看他，繼續吃碗里剩下的半碗粉。

    黎澈掃過他緩慢上色的耳垂根部，無聲勾起嘴角。

    新菜單添加順利，作為服務在一線的員工，唐忍對這款新品的成功有非常深刻的認知，視頻里頻繁出現的廣告也不局限在酸辣粉上，網店上架新項目，銷量驚人，點開一看已經顯示缺貨。

    休息室里，唐忍岔腿坐在躺椅上，兩手結實的小臂拄在膝蓋上弓身刷著手機，昏暗的屋子里只回蕩著網紅誘人的帶貨詞。

    黎澈進來時，唐忍已經歪在椅子上睡著了，長腿交疊伸直，外套上的帽子松垮的遮住眼睛，右手攥著手機，上面的視頻還在播放。

    “像這種題，很簡單，上來直接看圖，能做輔助線就做輔助線，誒，不要有多余動作！”視頻中南方口音的老師在黑板上激情演講，手掌“啪啪”地拍著黑板，記號筆不時在圖上某個位置勾勾畫畫。

    黎澈只打算看一眼沒想打擾他休息，正關門的手聽見視頻內容后一滯，驚訝地看著男生疲憊的睡顏，又看看他手機上的視頻。

    “點餐?！蓖饷婵腿撕榱恋穆曇敉高^門縫傳進去，唐忍睡眠很淺，立刻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看向屋里最亮的光源——門口。

    “老板?！彼鹕砟罅四蟊橇?，嗓音帶著沙，看著走進來的黎澈，意識還有些朦朧。

    “這個時候該干什么了？套公式，都是套路嘛同學們，之前講過什么？”唐忍低頭看看還在分析題目的高考數學網課，神色逐漸清醒，看看坐在對面的老板，默默關上手機。

    沉默半晌，嗓音磁啞地解釋：“以后有機會想復讀，現在先復習著?！?/br>
    黎澈：“挺好的，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跟我說，學業重要?！?/br>
    這是一個殘酷的剝削階級該有的發言？

    唐忍仿佛聽見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納悶抬頭：“我在這是全職?！?/br>
    殘酷的剝削階級笑笑，只沉聲道：“你還年輕，可以有更好的前途?！?/br>
    男生垂下眼眸，手指摩挲著手機，他安靜片刻忽然笑了一下：“先做該做的事吧，其他的以后再說?！?/br>
    這還是他第一次跟別人說這種坦露心聲的話，眼前的老板令他不自覺地想傾訴些東西，他卻有點害怕這種不自覺。

    “我去干活了，外面開始忙了?！碧迫唐鹕?，黎澈沒動，說：“好?！?/br>
    黎澈坐在原處看著小飄窗的碎光，耳邊是門外忙碌的喧囂。

    19歲的時候，他在干什么？

    他在大學里為了生存和學費變著法地琢磨錢，一個電話沒給家里打過，那段時間他分不清人生的方向，分不清當下的主次，似乎一心想要過更好的生活，干的事卻漂浮不定，然后怨天尤人用力過猛。

    人家的19歲，知道該干什么，要干什么，能干什么，踏踏實實勤勞話少，一步步都是踩在地面上。

    他這個“人上人”可是飄了好幾年才知道落地，而代價也格外慘重。

    年近三十正當年的黎老板翹起腿，輕笑一聲：“年輕真好?！?/br>
    沉寂的休息室又回蕩起他的呢喃：“該做的事?！?/br>
    離開時，唐忍在拖地，客人不小心碰潵水杯，地上黃橙橙的飲料炸濺出去老遠，他弓著寬厚的脊背拿著拖把仔細將每一處都擦拭干凈，黎澈從他身邊經過，“走了?！?/br>
    唐忍抬頭，“老板再見?！?/br>
    兩人四目相對，隱隱覺得似乎有什么東西再悄然生長，唐忍避開視線，黎澈勾唇。

    一個將那東西藏到只有自己知道的深處，一個將那東西擺到明面上決定施肥澆水。

    第二天，精神抖擻的黎老板直接將男生從店里帶走，美其名曰幫忙搬點東西，周末空閑，唐忍也就跟著去了。

    一個下午，他安安靜靜地坐在副駕上跟著老板四處跑，切身感受了一下殘酷的剝削階級的行程。

    黎澈在延風區有一個小辦公室，主要處理網店業務，他帶著新聘請的經理去工廠熟悉流程，一路上兩人的談話內容唐忍沒幾句能聽懂的，整場下來他只有一種感覺，老板是真的忙，坐在辦公室里忙著處理文件，開車路上忙著接電話，工廠里忙著和廠長溝通，唐忍這個來幫忙的，除了幫忙倒水幫忙拿些不痛不癢的東西，閑得仿佛一個吉祥物。

    他記得，中午出來時他是做好體力勞動的準備的，喝著助理送來的咖啡，唐忍有點懵。

    “老板，我要幫忙搬什么東西？”看著外面黑沉下的夜幕，唐忍終于找到機會開口。

    黎澈從文件里抬頭，皺眉思索的神色一頓，睜眼現場編造：“哦，原本是想讓你幫忙從工廠搬點東西，結果剛才去看他們還沒做好，下次再說吧?！?/br>
    唐忍是親眼目睹他的忙碌程度，不疑有他，點點頭，說：“那要是沒什么事我能先回去嗎？”

    黎澈放下文件看看時間，問：“我送你，家住哪里？”

    “不用，我看那邊有公交站，我坐公交就行了?！彼f著便已經走到門口，黎澈跟著站起身拿過外套，果斷駁回：“這個點下班高峰，公交太擠?！?/br>
    “正好我也差不多下班了?！?/br>
    唐忍不是很贊同地看向被他剛放下的文件：“我來也沒干什么，不用麻煩了?！?/br>
    “走吧?！崩璩鹤叩介T外，根本沒給他拒絕的機會。

    唐忍無奈報上地址，黎澈聽后有些驚訝：“這么遠？你每天幾點起來上班？”

    唐忍住在老城區，房租便宜治安堪憂，不大的筒子樓白天能聽見樓下做飯菜鏟敲鍋，晚上能聽到鄰里家常電視進度，實在不是什么良好的居住環境。

    “五點?！弊灰恍r，正好踩著時間到崗。

    黎澈開鎖上車，“不考慮換個近一點的？”

    唐忍搖頭：“那便宜?！彼麄兊昝孀筮厓蓷l街外是燈紅酒綠的順水區，右邊是高精尖行業扎堆的延風區，哪一個都不是他一個服務員負擔得起的。

    汽車上路，黎澈設置上導航開出地下車庫，剛恢復信號手機便響了起來，藍牙常年開啟，一上車便自動連接，顯示屏上跳動著來電顯示：媽。

    黎澈按下接聽，唐忍看著窗外沒出聲。

    “黎澈?！敝心陭D女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慌張，甚至帶著哭腔。

    黎澈怔愣，問：“媽，怎么了？”

    “你弟弟，你弟弟跑了?！标愃孛仿犚妰鹤拥穆曇羲查g控制不住情緒，直接哭了出來，抽泣聲斷斷續續。

    “跑了？什么意思？”黎澈聞言靠邊停車。

    “我，剛才你二姑來借錢，我沒同意，然后她說了些話?！标愃孛吩噲D冷靜下來，卻怎么樣也抑制不了胸口的恐慌，抽噎著說：“黎澤全聽見了，他全聽見了?！?/br>
    全聽見了。

    黎澈不知道二姑說了什么，但終歸不是陳素梅想讓黎澤知道的東西，而這么多年她瞞著的，也就那么點事。

    “好，我知道了，我去找找?！彼裆刂匦掳l動車子，平靜安撫：“您別擔心，他挺大個人了，出不了事?！?/br>
    “你去找找，你，你跟他說，說我……”陳素梅話說一半忽然頓住，憋了半晌，氣喘著說：“我也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彪娫拻鞌嗲岸际撬⑷醯目蘼?。

    黎澈看著前路，鎮靜異常，似是絲毫沒有被mama的情緒影響到。

    他偏頭看看副駕上安安靜靜的唐忍，笑道：“抱歉?！?/br>
    “沒事，要不把我放路邊吧，你先去找弟弟?！?/br>
    “不用，我大概知道他在哪，稍微耽誤一會兒，接到他就送你回去?！?/br>
    第6章

    黎澈沒有按照導航指揮，直奔二十七中對面的店面。

    他弟弟常年一副煩他煩得要死的樣子，連他家住哪車牌號是多少都不知道，想想一個青春期的男生，不好意思打他電話就只能中二地去自己唯一相對熟悉的與哥哥有關的地方。

    到了門口還不等停車便見到那個流浪狗似的身影，黎澤蹲坐在店口的臺階上，低著頭，身上還穿著校服。

    黎澈停下車，給等消息的mama在微信上報了信，降下車窗叫他：“黎澤?！?/br>
    那邊聞聲抬頭，腥紅的眼在路燈下尤其明顯，他見到黎澈后眸光怔愣，竟是當場流了兩滴淚。

    可能是覺得太丟人，他用胳膊胡亂擦了一把。

    “上車，送你回家?！崩璩簺]什么波動，平穩的語氣聽不出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