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鏡像
胡玉桐接到學校電話的時候,家里的排骨剛進高壓鍋。她連圍裙都沒來及換,還是走到半路才反應過來,匆匆忙忙把滿是油點的圍裙拆下來塞進包里。 趕到辦公室,女兒一身全是土,不知道在哪里滾的,臉上也臟兮兮的,兩道淚痕倒是挺干凈,像花貍毛臉上憑空長了兩撮白毛。 模樣明明是滑稽的,可胡玉桐怎么都笑不出來,“蜜蜜,你和人打架啦?” “沒有?!标惷勰艘话涯?,抬頭看陳嘆樵。 陳嘆樵看了她一眼,嘴角壓住笑,朝她輕輕搖頭。 胡玉桐這才注意到旁邊的男生是自己兒子。 兩個人不知道在哪里摔倒了,還是怎么著,滿身滿臉的土。胡玉桐還要再問,教導主任從門外進來了,手里還拿著剛掛機的電話。 他在陳蜜兩人和胡玉桐之間掃了一眼,問道:“你是陳蜜的家長?” “是,我是她mama?!焙裢┯行┎话驳卮甏晔?,看了陳嘆樵一眼,說道:“是他倆的mama?!?/br> 教導主任掃了一眼,陳蜜低著頭,眼角還掛著淚珠,男生不是他們學校的學生,自然不緊張,眼光全落在女生身上,仿佛這屋里的事和他無關一樣。 不是早戀就行,教導主任轉頭把事情的經過轉述了一遍,“學生公然翹課,嚴重違反了我校紀律,但是鑒于臨近期末學業緊張,就不再停課處理了。下周一集體大會上,你做一份五百字檢討。下不為例?!?/br> 陳蜜點頭,下周一的檢討怕是要交不上去了。她抬頭看了一眼陳嘆樵,對方也在看她,睫毛又密又長,陳蜜罕見地看見他的睫毛被淚打濕了。 陳嘆樵握住她的手,跟著胡玉桐一起走出校門。一路上mama說了什么,陳蜜都沒聽到,陳嘆樵的手心溫熱,連指根處的薄繭都能摸到。 暑假前夕的下午,太陽沒有一點要落下去的意思。氣溫把人扯到炭火上烤,晚風不來,空氣里燥熱得要點出火來。 陳蜜的手心被握出來一層汗。 胡玉桐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開空調,破舊的風箱又開始吭哧吭哧地響,陳嘆樵在門口換好鞋,搬了一把椅子站上去,伸手拍打空調風機。 一下,兩下…… 冷風正常吹送出來,他收手,一低頭,看見陳蜜正仰著頭看他。 臉上的淚痕已經干涸了,強烈的歡喜像潮水退去,陳蜜冷靜了下來,涼風一吹,身上的汗毛也立了起來。 快樂離開的時候,連熱量都要帶走。 女人的情緒不對,陳嘆樵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喊陳蜜去浴室里洗臉,抽了條毛巾站在她后面。 “你有心事?!标悋@樵看著她彎腰,鏡子里重迭的身影就只剩下他一人。 陳蜜捧水的動作一頓。 “有?!彼f,回頭轉身看著陳嘆樵。 男人沒想過她回答的那么干脆,浴室里短暫地陷入了沉默。 “你可以試著告訴我?!标悋@樵垂下眼眸,“無論是多荒唐的事,我都會相信你的?!?/br> 陳蜜的心好像一條毛巾被攥緊了兩頭拉扯,擠出來需要酸澀的水來,她靠著洗手池,門外時胡玉桐在廚房炒菜的聲音,一切都真實的離譜。 “你不是十六的陳嘆樵吧?!标惷叟D出一個笑,見到她的從來都沒有十六歲的小喬,時光可以回溯,人卻不能再變成過去的自己了,“你是來越南找我的陳嘆樵,系統、時間……你一直都知道這些事情?!?/br> 陳嘆樵沒有否認,低頭看著她的臉。 天光透過玻璃變成了淡藍色,浴室像泡在防腐劑里的標本,年輕的rou體和時光都定在這一刻。陳嘆樵低頭吻住她,陳蜜覺得面前這個穿校服的男生,一恍又變成了在越南的土路上,穿背心汗衫肆無忌憚索吻的男人。 燙人的風,燒到要滾起來的水,一年四季不停歇的熱雨,在滿是石灰粉和霉點的房子里,愛在里面大口喘氣躲了兩年。 陳嘆樵舔到了一絲苦咸,他睜開眼,伸手抹去陳蜜嘴角的淚。 “你是假的,陳嘆樵?!标惷鄣拖骂^,手指劃過他的衣服,寫下了兩個豎道,“離開你以后,我自己過了十一年。十一年,足足有十一年我才知道你回到這里在等我?!?/br> 浴室里安靜無聲,水龍頭擰不緊,水滴緩慢地落下來。 陳嘆樵伸手摸著她的耳廓,輕聲道:“但你還是回來了?!?/br> 陳蜜搖頭,“你一定還記得鏡子,胡志明市里的別墅,那里沒有鏡子?!?/br> 她握住陳嘆樵的手,轉身看向鏡面。布滿水漬的鏡片倒映出兩個人的身影,陳蜜舉起陳嘆樵的手,“這只是倒影,鏡像是反過來的?!?/br> 她那天之所以猜到阿肖只是一個鏡像,想明白莉莉從鏡子里借用阿肖的身體回到現實,也是在幻境中才意識到的。 別墅的左右完全對稱,即使是鏡像翻轉,也不會覺得有什么不妥。 可是人有左右手,陳蜜舉起陳嘆樵的胳膊,將手貼在鏡子上。 鏡里鏡外,兩個陳嘆樵的手貼在了一起。 鏡子外陳嘆樵的左手,剛好是鏡子里陳嘆樵的右手。 陳蜜苦笑了一下,“你沒有發現自己,慣用手變成左手了嗎?” 陳嘆樵當然不會覺得有什么不妥,在鏡子里,他依舊在使用右手,可是如果把鏡子的影像反轉到鏡子外面,右手的位置就會換到左邊。 也正是書房里的那本日記,讓陳蜜意識到了這個事情。 莉莉的慣用手是左手,寫出來的筆跡總是在左側被蹭臟??墒窃诂F實中遇見的“阿肖”,慣用手卻是右手。 正如同陳嘆樵此刻將手掌貼在鏡面上,鏡像翻轉成兩個一模一樣的人。莉莉大抵也是這般,將阿肖拉入鏡中變成了映像,自己占據了阿肖的身體,實實在在地存活在現實中。 只不過,她已經變成了鏡中鬼,慣用左手反轉進入現實里,只能變成右手的位置。 “因為我再一次選擇離開,你才會死去的?!标惷鄣拖骂^,按住鏡子的手垂落在身側。 她最終還是親手殺死了陳嘆樵。 陳嘆樵安靜地聽著陳蜜解釋,等到了浴室里只有抽泣聲時,他才開口道:“如果以后不能再見面,那要更珍惜現在才對?!?/br> 陳蜜的臉被人捧起來了,一雙濕漉漉的眼無措地看著他,陳嘆樵笑了笑,“我不想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流淚?!?/br> 胡玉桐把排骨端上桌了,高壓鍋把豬肋骨燜得酥軟,她又放在炒鍋里做成了糖醋口的,隔著很遠就能聞見飯菜的酸香。 陳嘆樵擦著頭從房間里走出來,陳蜜跟在他后面,身上套著寬大的襯衫和運動褲,褲腿太長了,走兩步就要被絆倒一次。陳嘆樵干脆彎腰,把她的褲腿挽了上去。 胡玉桐走出來,剛好看到這一幕,像見了鬼似的稀奇道:“蜜蜜,你什么時候把你弟弟馴得這么服帖了?” 陳蜜的臉上飛出兩片淺紅,不自在地把腳往回縮了一下,“可能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吧?!?/br> 她也沒說錯,如果鏡像翻轉,太陽確實要從西邊升起來。 胡玉桐嗤笑一聲,陳嘆樵倒還是老樣子,是什么事情都沒有太大反應,幫陳蜜卷完褲腿就坐到了椅子上。 “你不看新聞聯播啦?”胡玉桐看了一眼陳嘆樵,“要不要把電視打開?” 陳嘆樵搖了搖頭,反而問道,“媽,家里的全身鏡放哪里了?” “你要它干嘛?”胡玉桐有些疑惑,“鏡子的支架壞了,我還沒來及賣給收廢品的,堆在地下室里了?!?/br> “我想把它搬到我屋里?!标悋@樵說。 “放你屋里干嘛?鏡子對著床頭,不吉利?!?/br> “有用?!?/br> 陳嘆樵沒有吃飯,起身去地下室把鏡子搬了上來。鏡面上落了一層灰,他把它擦干凈了,擺放在床上能看見的位置。 胡玉桐雖然不樂意,卻也沒說什么。晚飯后十點鐘,胡玉桐洗漱完回臥室睡覺了,陳蜜偷偷溜進了陳嘆樵的臥室,掀開被子鉆了進去。 陳嘆樵還醒著,伸手握住陳蜜冰涼的手放在肚子上。 黑夜里鏡子閃著微弱的光,陽臺上葉影婆娑,投射出一道道暗影。 “他還告訴你什么了?” 陳嘆樵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陳蜜眨了眨眼,將臉埋進他胸口。呼吸里全是陳嘆樵的味道,還帶著薄荷味的沐浴露香氣。 陳蜜啞聲道:“他說,他會在門里等我?!?/br> 她沒聽懂這句話,或許是讓她往門里跑嗎。 時鐘指向十點半,臥室里靜悄悄的,鏡子里除了他們抱在一起的身影,什么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