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 第9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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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如月怕他出去遇著守衛被當成賊人打死,忍羞開口:“我現在放你出去等于害你性命,你今晚暫留此間,等天色稍明換上宦官服色,我再讓玉竹送你出去?!?/br> 她救人救到底,果是菩薩心腸。 柳竹秋卻犯難:“娘娘厚恩草民感激不盡,只是草民這胡子……” 玉竹奚落:“命都快沒了還稀罕胡子嗎?待會兒我去找把剃刀來幫你剃干凈了?!?/br> “這如何使得?” “橫豎剃了還會再長,如何使不得?” 柳竹秋審時度勢,心想:“太子妃和宮女居住深宮,我之后留沒留胡子她們也不知道,還是先顧眼前吧?!?/br> 于是叩頭謝恩,對玉竹笑道:“不勞jiejie費神,你把剃刀給我,我自己會刮?!?/br> 她覺得這侍女有點眼熟,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馮如月賜她平身,命她到遠處的書案前去坐。 柳竹秋不敢顯露一絲輕浮,規規矩矩過去背著她正襟危坐。 馮如月這邊放眼偷瞧,見她寬肩鶴頸,腰背舒展挺直,身影坐姿都洋溢文人的瀟灑氣度,比起太子的雍容華貴來別具清雅風骨。 她止不住地耳熱心跳,縮進床角,像修士躲避企圖誘惑她的邪魔。忽然想起書案上還放著一篇她剛做完的詩,忙命玉竹去收起來。 可是來不及了,柳竹秋早一字不差看完,還洞悉了作詩人的心境。 “香殿碧桐風弄影,銀缸1永夜漏聲2長,夏蟲鼓噪眠不穩,沉水3飄煙露已涼。不卷珠簾聽花語,輕拈金筷戲燈光。繁星璀璨漫天際,幾顆曾臨我故鄉?!?/br> 上次她向朱昀曦進言,希望他能多給予太子妃關懷,如今看太子妃詩句中仍充滿寂寞幽怨的思鄉情緒,說明她的生活狀況并未得到根本改善。 柳竹秋深懷同情,卻難寄安慰之言,悄悄地望空嘆息。 快到四更天時,外廂人聲突起,玉竹慌忙拉起柳竹秋,讓她躲到屏風后的大衣櫥里。 馮如月雙腳剛下地,一個小太監不經通傳奔跑進來,是云杉。 “娘娘恕罪,是殿下命奴才來報信的!” 云杉來不及向太子妃拜禮,抓住剛跑到屏風后的柳竹秋,跺腳道:“溫霄寒你真在這兒??!有人去向李尚宮告密,說太子妃娘娘的寢宮里進了男人。李尚宮又去稟報了殿下,殿下猜到是你,可又不能明說。李尚宮已陪他過來查看了!” 李尚宮是慶德帝派到東宮專職監督太子行止儀范的,只聽命于皇帝,連朱昀曦都怕她。 馮如月聽了這話嚇得發昏,玉竹忙去救扶。 云杉急告:“娘娘挺住,李尚宮馬上要來問話,您可千萬不能露餡??!” 柳竹秋拽住他問:“云公公,你能帶我逃出去嗎?” “外面都是人,出不去了,你快躲起來!” 云杉催她躲進衣櫥,又轉到馮如月跟前安慰。 馮如月臉已煞白,顫聲哀告:“云杉,那人是迷路進來的,與我無關啊?!?/br> 她不止懼怕李尚宮告狀,更擔心朱昀曦會疑心她。 云杉匆忙安撫:“娘娘放心,殿下再沒怪你,否則也不會命奴才前來報信。您只要保持冷靜,殿下自會替您應付李尚宮?!?/br> 不多時,門外燈火絡繹而至,朱昀曦在李尚宮陪同下走進馮如月的臥室,池繡漪也尾隨在后,見了馮如月假模假樣地與眾宮人一道向她行禮,臉上藏不住幸災樂禍。 馮如月按住慌亂拜見太子。 朱昀曦見她眼眶含淚,顯然驚駭已極,又不知柳竹秋藏在何處,心里異常焦灼。 李尚宮咳嗽一聲,暗示他著手調查。 朱昀曦被迫向馮如月發問:“愛妃,這么晚了你還沒睡嗎?” 他語氣盡量溫柔,仍難減輕對她的驚嚇。 馮如月誠惶誠恐道:“臣妾晚上積了食,難受得睡不著?!?/br> “哦,那孤命人進些消食的丸藥來……” 李尚宮看出太子有意袒護太子妃,怕他心軟遮丑毀了皇家體統,悍然質問馮如月:“方才娘娘身邊都有哪些人伺候?” 馮如月說:“只玉竹在跟前,其余人都在外面?!?/br> 李尚宮冷峻逼視:“聽說娘娘房里傳出男子的話聲,奴婢恐這行宮里進了刺客,緊急通報殿下。殿下擔心娘娘安危,這才領人前來查看。請娘娘安心稍待,等奴婢們確認此地安全后便會告退?!?/br> 她側身下令,宮人們立刻動手搜查,馮如月花容慘淡地望向丈夫,奈何朱昀曦也是腹熱腸荒。 搜出溫霄寒,太子妃將名節盡毀,若暴露柳竹秋的身份,她本人自是必死無疑,連他也要擔上欺君之罪。 此刻他三人同乘一艘破船,只看誰沉得更快。 云杉愧悔欲死,卻無法像上次那樣包攬罪過,見宮人們已向屏風后搜去,真想埋頭撞墻向主子謝罪。 櫥柜門突然吱呀開了,有宮人喝問:“是誰!” “jiejie們莫動手,我不是壞人?!?/br> 屏風后傳來驚恐嬌怯的女音,是柳竹秋。 除朱昀曦和云杉,其余人都相顧愕然。 馮如月云里霧里地朝屏風看去,只見宮人們挾持一名高挑的宮裝女子走出來。 那女人身形相貌與溫霄寒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上下都穿著她的衫裙,五官深邃秀麗,脂粉未施已足夠明艷。 她至此仍想不到溫霄寒是女扮男裝的,還以為他會易容術,暫時冒充女子企圖蒙混過關。 柳竹秋躲進柜中時就已看清形勢,今晚不露出女身她和太子夫婦都難保平安,因而借門縫透入的微光摸索換裝,將假須和換下的衣物埋進衣服堆里,趕在宮女們開柜前主動現身。 看到朱昀曦,她用力掙脫束縛跑到他身邊挽住胳膊,嬌聲求助:“殿下救我!” 朱昀曦沒摸清她的套路,無措地看著她,再看向李尚宮。 李尚宮驚疑詢問:“殿下,此系何人?” 柳竹秋搶話:“我叫春梨,是這兒的侍女,去年來的,是殿下把我接來的!” 說完就往太子身后躲。 她裝出小戶人家女兒的嬌憨無知,誘導人們相信她是朱昀曦的愛寵。 朱昀曦反應也快,當即向李尚宮說明:“此女是別人獻給孤王的。孤王暫時將她安頓在這兒,已 許久未曾過來看她。太子妃也知道此事,今晚是替孤王召她來問話的?!?/br> 李尚宮質疑試探:“既是殿下的人,就該妥善安置,不宜在外滯留。奴婢回宮便稟明皇后娘娘,請她定奪?!?/br> 朱昀曦拒絕:“不必了,孤王尚未臨幸此女,也還沒想好要如何安置她。待決定以后自會去向母后說明?!?/br> 太子金屋藏嬌不一定自己享用,也可能賞賜臣下,前不久就賞了溫霄寒一名小妾。 李尚宮等人聽他這么說也就不便多言。 池繡漪看到柳竹秋的第一眼便使勁打量她,窺見她裙擺下縫隙間露出一雙男子的翹頭履,趕忙驚呼:“她穿著男人的鞋!” 幾十雙眼睛齊刷刷盯住柳竹秋的裙擺。 柳竹秋不慌不忙撩起裙子伸出腳尖,向眾人展示那繡滿精美龍紋的大紅翹頭履。 “這是殿下賞給我的?!?/br> 她來時穿著皂靴,肯定不能讓人瞧見。還好衣柜的木箱里放著一雙尺寸稍大的男鞋,想必是太子妃為太子制作的,她便不管三七二一先拿來應急。 朱昀曦機敏配合:“沒錯,是孤賞給她的?!?/br> 李尚宮婉言責備:“殿下豈可將御鞋賜給女子?!?/br> 朱昀曦辯駁:“父皇也時常用御服賞賜大臣們,孤不過送她一雙不要了的鞋子,有何不可?” 他見局勢扭轉便想速戰速決,問柳竹秋:“春梨,你剛才在這兒陪太子妃說話可曾見有男子闖入?” 柳竹秋傻乎乎點頭:“有啊?!?/br> 引起眾人關切后抬手朝云杉一指:“就是他,太監也算男人吧?” 危機時刻她還有閑心開玩笑,朱昀曦剛一咬牙,隨即意識到這是她的偽裝手段,含笑掐著她的臉蛋說反話:“你還是這么傻里傻氣的?!?/br> 說罷嚴令宮女們內外仔細搜查,等翻遍寢宮每一處角落,接到“并無異?!钡姆A報后,他的臉色刷然暗沉,質問李尚宮告密者是誰。 李尚宮鼓動太子興師動眾來捉jian,沒找到jian夫不免慌張,猶豫片刻決定自保,供出馮如月身邊一個名叫惜蕊的侍女。 朱昀曦命人拖上來,當眾厲色叱罵:“黑心的賤婢,竟敢造謠陷害太子妃,是受誰指使,還不招認!” 他懷疑這惜蕊是外人安插在馮如月身邊的jian細,卻見惜蕊魂不附體,不住朝池繡漪張望。 池繡漪被她看得心里毛發,心虛怒斥:“賤人,你看我做甚?” 惜蕊立刻絕望嚎哭:“娘娘叫奴婢盯著太子妃娘娘宮里的動靜,如今出了事就不管奴婢死活嗎?” 池繡漪花容變色,張皇跪地向太子申辯:“殿下,這賤人多半是怕死,妄圖攀咬臣妾,您千萬別信她!” 朱昀曦不是傻子,已看明形勢,心田像被犁過,只適合播撒憤怒的火種。 為求穩定,強忍暴躁冷聲道:“孤當然不會聽信這賤婢的話,來人,立刻拖下去杖斃!” 這算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行使奪命特權,不單單為泄憤,留著這個活口將長期威脅他和太子妃、柳竹秋的安全,并且現在殺她也是為了警告心懷不軌的小人。 馮如月忙下跪懇求:“殿下,惜蕊是母后賜給臣妾的,不宜輕易處死?!?/br> 朱昀曦恨鐵不成鋼地責備:“愛妃,她妄圖置你于死地,你何苦替她求情?” 不聽任何勸阻,喝令宮人執行命令。 惜蕊慘哭嚎叫著被拖走,哀聲不久消失在遠方,又似乎仍在柳竹秋腦中盤旋。 這場險情讓她親身體驗了宮廷的險惡,如花嬌艷的女子竟能化身蛇蝎,埋伏于暗處,隨時等著向對手發起致命攻擊,目的只是爭寵? 也許她還有更深的期待,比如爭奪后位、振興家族、做下任太子的母親……然而實現愿望的途徑竟是依靠男人的寵愛。 柳竹秋知道不能單純責怪池繡漪思想狹隘,身份環境限制了她的手段,世道決定女人的榮辱成敗只能依托于男人,為適應這套規則前者就在潛移默化中迷失了本性。 一股比氣憤更難耐的悲哀貫穿柳竹秋的心房,覺得在這扭曲的世界里,不論是無辜受屈的太子妃、陰謀害人的池繡漪、奉命告密的惜蕊,亦或是痛下殺手的太子,每個人都是受害者。 朱昀曦察覺她眼里涌出的血絲,以為她被嚇到了,吩咐云杉送她回房。 云杉同柳竹秋離開那個院落,走到無人處愧疚道歉:“柳大小姐實在對不住,都怪我一時糊涂給你指錯了路,幸虧你反應快,否則今晚咱們都得完蛋?!?/br> 柳竹秋沒好氣地瞥著他:“是你告訴殿下我誤入禁苑,他才能想到我在太子妃娘娘的寢殿吧?!?/br> 事實正是如此,云杉發覺失誤后立馬過來找人,久尋不著,只好回到太子下榻的寢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