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 第1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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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一道厚重陰冷的墻壁離間了原本親熱的父女,他們不再談天說地,不再交流心聲,一個色厲內荏維持父權,一個虛與委蛇敷衍親情。柳竹秋用離經叛道的言行來報復父親的不義之舉,柳邦彥的容忍也都出于愧疚自責。 他有三個兒子,最看重的卻是這個小女兒。排除對其生母趙氏的感情,還因為柳竹秋本就是子女中最聰慧能干,最能替他分憂解勞的。 當年適逢慶德帝四十壽誕,百官紛紛呈上慶賀稱功的折子。時任桂林知府的柳邦彥也附和上司同僚的口風寫奏折,吹捧慶德帝的統治是“中興再造”。 柳竹秋在他書房玩耍時看到他擬就的草稿,鄭重勸止道:“當今圣上至孝無比,甚至赦免了先帝時代的許多罪臣。老爺在奏折上寫‘中興再造’四字,不啻為批評先帝荒廢國政,曾置國家于危難垂亡之中,圣上看了必要怪罪?!?/br> 柳邦彥細一琢磨,頓覺此話鞭辟入里,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趕忙修改草稿,將“中興再造”之言盡行抹去。 之后果有不少官員因表奏中涉及這類說辭遭受重譴,柳邦彥的上司同僚都獲罪遭貶,獨他無恙,事后還得以升遷,不能不說是托柳竹秋之福,而這一年她年僅十二歲。 發現女兒見地過人,柳邦彥便有意培養她這方面的才能,遇到疑難雜事都會讓她發表看法。后來到了京城,一次太后思念小兒子長興王,請求慶德帝召他入朝團聚。 親王來朝本非常例,長興王的封地遠在湖廣,往來一次勞師動眾,少說破費數十萬兩銀子,加上屬官太監們沿途搜刮,地方官吏討好奉承,定會使百姓破家逃亡,民生凋敝。 朝臣們紛紛上書向慶德帝直陳弊端,阻止長興王來朝,可所寫奏疏幾乎都石沉大海。少數幾封得到御批下發內閣公議,最后也沒被皇帝采納。 柳邦彥又隨大流上表,柳竹秋聽聞大臣們的意見都沒了下文,對父親說:“老爺若與那些大人們一個聲口,只勸陛下體恤民情,節約財力,那結果定是一樣,倒不如不上折子。既然要上就該換個角度勸諫,爭取有所建樹?!?/br> 柳邦彥讓她獻策,她說:“大臣們曉之以理行不通,那老爺便動之以情??上虮菹逻M言,長興王來朝后雖可暫時緩解太后的思子之情,但親王不能久居京城,頂多三五個月定要返回封地,那樣太后必定難分難舍,比此刻加倍痛苦。到時陛下該如何安慰她呢?真到了那一時刻再后悔招長興王來朝已無濟于事了?!?/br> 柳邦彥照女兒的意思呈表,果然動搖了慶德帝的決心,促使他放棄召見皇弟,還傳旨夸獎柳邦彥洞悉情理,連太后看了他的奏折都說他知情達理,不愧為人臣。 柳邦彥因此狠出了一把風頭,心知功勞都是女兒的,悄悄獎賞柳竹秋一千兩銀子,算多給的嫁妝。 可自打經歷宋強的冤案后,這種父慈子孝,齊心進取的好時光便一去不返。 那段時間柳竹秋日夜纏著柳邦彥苦勸他解救宋家老小,宋強被處刑后,她更是跪在父親臥房門外,求他保全宋妙仙母女,頭頂烈日,身披暴雨,不吃不喝,一動不動跪足三天三夜,直至不支暈厥。 種種慘像柳邦彥都歷歷在目,他羞愧,也后悔,可倒回五年前,他依舊會畏縮不出。 不經火灼不知痛,吃得教訓方變乖。 唐振奇的狠毒手段,昭獄的血腥殘酷他都曾親身領教,明白jian黨權勢熏天,他去螳臂當車只會給宋強陪葬??偛荒軋D一時義氣毀了三個兒子的錦繡前程,斷絕柳家世代綿延的香火。 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2。他承認自己的圣賢書都白讀了,再不能為子女們立身教。被女兒鄙視,故意任性使氣來同他作對,他也能忍則忍。 剛才在酒席上聽喬啟光梁懷夢恣肆露骨地求娶柳竹秋,他懊惱極了。女兒才貌出眾,明明配得上任何王孫公子,如今卻連老朽匹夫也心安理得來覬覦,教他這做父親的既屈辱憤懣,又恨鐵不成鋼。 當柳竹秋作詩嘲諷梁懷夢時,更令他心情復雜,怕她繼續猖狂下去早晚惹出大禍,準備加以訓誨,眼下被她一通搶白,嘴里就像塞了棉花,再說不出什么狠話來。 燈火在柳竹秋靜謐的眼眸里跳躍,如同她暗流涌動的心思,早籌措好充足的說辭對抗父親的責難,等了半晌卻等來一句問候。 “你的病都好了?” “……謝老爺記掛,孩兒已經痊愈了?!?/br> “你三哥三嫂可還好?” “三哥每日都來向老爺請安,老爺何不直接問他?” 柳竹秋熟練地喂父親軟釘子,柳邦彥正要訓斥,忽見一個人影匆匆走來,柳竹秋聽到腳步聲,抬起頭時柳堯章已進門了。 先時張魯生登門,范慧娘沒沉住氣,派人去向柳堯章報訊。柳堯章以為錦衣衛夜入家宅會出大事,忙緊趕慢趕跑了來。 柳竹秋奉父親命令向三哥敘述經過,柳堯章聽得心緒起伏。 他知道meimei今天在張選志府上結識了錦衣衛鎮撫使,因此疑心這場鬧劇是她一手策劃的,當著柳邦彥不能露馬腳,只得指著柳竹秋苦笑:“你呀,越來越胡鬧了?!?/br> 柳邦彥把沒對女兒使完的黑臉發給兒子,數落:“這還不是你慣出來的,每次淘氣你這做哥哥的不說管教還一味袒護,等她來日鑄下大錯,看你如何收場!” 柳堯章不敢想象父親若知曉柳竹秋犯下的過錯早夠柳家反復滅門好幾次,會是什么反應。背心浮起毛毛汗,忙打哈哈糊弄,再迅速扯別的話題遮掩。 “老爺近來去東宮教學,可還順利?” 柳竹秋正想打聽這事,立時豎起耳朵。 柳邦彥嘴嚴,皇宮里的事須守口如瓶,在家對兒女還能聊上兩句。便說太子殿下冰雪聰明,功課老師只須講一遍他就能領會,對宮中那套繁瑣的禮儀也執行得純熟得體,完全符合皇家風范。 “與我同去講學的顧春澤大人負責教《尚書》,那次課上得太久,太子殿下想是坐乏了,將左右腳一前一后擺放。顧大人講到‘為上者奈何不敬’3一句時眼睛直盯著殿下的腳。殿下很難為情,忙用袍擺遮掩,將雙腿重新并整齊了。到了前日顧大人穿了雙大紅方舄4去上課,殿下當時看了并未說什么,下課后才對近侍說:‘顧先生若穿著那雙鞋去上朝,定會被御史彈劾’?!?/br> 禮制規定大臣著官服時只能配白底皂靴,經常有官員未按制度著裝,遭御史參奏受罰的。那顧大人對太子的儀態尋瑕索瘢,自己卻放肆違禮,太子若當面指出來,他受的處罰會更重。 柳堯章贊嘆:“殿下觀察入微,且宅心仁厚,嚴內寬外,真有明君氣度?!?/br> 柳邦彥笑道:“我們這些老臣怕是等不到了,你們年輕一輩得遇這樣賢明的君主,真是再福氣不過了?!?/br> 柳竹秋回憶白天與褚公子接觸的情形,覺得他就是個金玉其外的浪蕩子,口輕舌薄還愛捉弄人,似乎不太能與父親描述的事件掛鉤。 莫非我看走了眼?白天那個是條假龍? 她不著痕跡地插嘴:“老爺教太子殿下讀《論語》,如今講到哪個章節了?” 女兒難得主動同他搭話,柳邦彥暗自稱奇,不及多想順嘴回答:“剛講到《衛靈公篇》?!?/br> 褚公子給她布置的文章題目《君子謀道不謀食》正出自《論語.衛靈公篇》,看來這是課堂上老師留給他的作業,他自己懶得寫,想找人代筆。 柳竹秋徹底明確了判斷,對這位美郎君的興趣越發濃厚了。 作者有話說: 1管腳棖:明代一種方凳 2出自《論語·里仁》 3出自《尚書》中的《夏書.五子之歌》 4方舄:方形復底之鞋。感謝在2022-02-13 09:32:43~2022-02-13 21:00:1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無腸公子、cwhy64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十四章 柳竹秋以溫霄寒的名義給張魯生寫了一封帶情況說明的感謝信,附贈一簍安溪鐵觀音。 張魯生得知那天梁懷夢喬啟光正在向柳邦彥逼娶柳竹秋,痛罵他們癩蛤蟆想吃天鵝rou。讓瑞福帶話給溫霄寒,說:“我手里有這兩個老家伙不少把柄,他們再敢打柳大小姐的歪主意,就讓你家先生通知我,管叫他們吃不了兜著走?!?/br> 柳竹秋收到消息,歡喜這交情結得很劃算,今后定要好生維護。 到了與褚公子約定的日子,她借口去看白秀英,早起乘車到柳堯章家,變裝后從溫霄寒的租房出發,騎馬前往錦云樓。 此去路過南市,這個市場專售各地黍谷菜蔬,南北瓜果,海內rou禽。今天正值開市,街市上商販麇集,店鋪喧騰,買家游者穿梭其間,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接近一家名叫“四季鮮”的大型瓜果店時,人流自動繞開店門,仿佛這里被一道無形的柵欄給圍住了。路人匆匆而過,不敢稍做逗留。 柳竹秋騎在馬上,視野比步行者開闊,只見那“四季鮮”門前立著一匹高頭大馬,旁邊停著一輛騾拉的板車,車頭插著皇宮司苑局1的旗子。又見一個華服太監走出店門,神氣活現地指揮店伙計們抬出一筐筐大棗、石榴、柚子、蘋婆果,搬至車上。 太監身旁站著個穿綢緞衣裳,鳶肩羔膝的中年男人,想必是店掌柜,全程賠著笑,還替太監催促伙計們加快手腳。 等騾車裝得小山樣滿,太監上馬,命車夫出發。掌柜領著伙計們恭敬跪送,待車馬遠去,那笑臉頓變愁容,眼里淌出無盡的苦水。 柳竹秋策馬走近,見店內遍地散落瓜果,掌柜正帶領伙計們撿拾。那太監定是只挑成色最好個頭最大的果實帶走,品相稍差一點的便隨意丟棄,再不顧商家的損失。 剛好有個伙計靠近,她叫住問:“方才那公公買果子,可曾付過錢?” 伙計郁悶道:“孝敬宮里的東西哪敢要錢?只求下次去別家就算可憐我們了?!?/br> 那掌柜見伙計跟陌生人說話,唯恐惹禍,忙厲聲喚回,向柳竹秋拱手道:“這位相公實在抱歉,小店現下很亂,沒空招呼您,您要買水果的話請待會兒再來?!?/br> 柳竹秋笑著點點頭,打馬離去。四周的繁盛氣氛不能再感染她,義憤好似火星落在干燥的枯葉上,她的心中燃起烈焰。 皇宮里日常所需的果蔬rou禽都由京畿一帶供奉,進御果蔬沒規定額度,要多要少全憑管事太監一張嘴說了算,就給了這幫人中飽私囊的機會。他們時常打著皇家買辦的旗號向商賈們白拿白要,再將侵占來的貨物轉售到民間,結果就是肥了豺狼,坑死良民。 當今慶德帝利用權閹唐振奇節制百官,使得中貴2的權勢登峰造極,他們肆意魚rou百姓,已成附骨之疽。 走出南市,一輛黃銅包轅,錦緞車圍的豪華馬車向她靠攏,她轉頭看向掀開的窗簾,見到褚公子的小侍從云杉。 “溫霄寒,快到車上來?!?/br> 柳竹秋知他要領自己去見主人,照吩咐交出座騎,踩著腳凳鉆進車廂。車廂里鋪著虎皮褥子,四壁鑲嵌雕花香楠木,充盈著濃郁的零陵香氣味。 云杉態度冷淡,見面先交給她一條黑絲巾,讓她蒙住眼睛。 柳竹秋自信此行風險不大,規規矩矩遵命,倚廂而坐安心隨著馬車搖晃,耳聽得周圍人聲漸寂,鳥語啁啾,馬車分明已出城門來到了郊野。 車速加快數倍,又過了半個多時辰,等揭下眼罩時,他們已停在一座清幽富麗的宅院里。 她趁下車的間隙觀察環境,這院落亭閣宏敞,畫棟雕梁。房舍之間點綴玉樹嘉花,一條清溪迂回穿插于庭前,溪水潺湲,浮翠生煙,是天然的溫泉。 離京城最近的溫泉在昌平州,也是皇陵所在地,許多貴戚在靠近皇陵的龍脈山下修建別苑,用來消寒避暑,柳竹秋猜此處就是其中的一座。 “你,先把胡子摘了?!?/br> 云杉下達新命令,聽柳竹秋多問了句:“為什么”,立即嗔怪:“我家公子都知道你是女子了,嫌你戴胡子的模樣太怪,讓你摘了再去見他?!?/br> 這事沒啥可糾結的,柳竹秋也照辦了,小心撕下胡子用手帕包好塞進袖子里。 云杉叫來兩個仆婢,端來一盆熱水,一盤胭脂水粉。 柳竹秋問是何意,他翻了個白眼,不耐煩道:“你這女人行止無禮,上次讓我家公子恨得牙癢,接連兩三天都在罵你。我怕你待會兒又沖撞他,才好心讓你先梳洗打扮,把自己拾掇得光鮮些,免得公子反感?!?/br> 柳竹秋相信他是好意,但不愿受人擺布,再說這么做可能適得其反,笑嘻嘻道:“多謝云小哥費心,小女子這等粗陋之姿,縱使細加修飾也增色有限,何必費力揚己之短去貽笑大方呢?況且褚公子本就容華絕世,想來不會在乎他人美丑,此番我自會謹守禮儀,不惹他生氣便是?!?/br> 云杉說不過她,瞪眼道:“那你最好當心點,我們公子不是一般人,這可真不是嚇唬你的。你先去前廳候著,我去請公子過來?!?/br> 柳竹秋跟隨仆婢來到前廳,所過之處皆是錦天繡地,恍若天宮。那前廳有五丈見方,家具都是花梨木的,各色古玩陳設也都價值連城,地上鋪著厚厚的波斯氍毹3,色澤絢麗,應是西域進貢之物。 仆婢叫柳竹秋站在廳中央等候,過了一盞茶時分,屏風后傳來腳步聲,云杉和上次的老頭、武士簇擁褚公子現身,等他在堂上正位坐定,仍各自按在錦云樓時的站次分列左右。 褚公子今天穿著銀紅色折枝梅花暗紋的提花綢道袍,外罩一件鉛白色短袖緞紋羅褡護。兩種顏色都挑人,貌美膚白,修長英挺如他方能駕馭。 柳竹秋望著那張完美無缺,當年女媧不知花了多少心思精雕細琢的臉,暗自感嘆人世間的福分都叫這位爺占齊了,見他冷傲地望過來,忙澹然躬身道:“小女子見過褚公子?!?/br> 褚公子不跟她客套,直接索要上次布置的文章。 她從懷里取出稿件交付云杉轉呈。 褚公子展開閱覽,嘴邊浮起笑暈。 “不錯不錯,你一定把你爹寫的《論語新裁》都讀熟了,寫出來的文章和他書里的觀點很吻合?!?/br> 柳邦彥的《論語新裁》是由多年來的著述匯總刪訂而成,柳竹秋在和父親鬧矛盾前曾協助他完成這一工作,書里的一些章節就是她的手稿,再用別的語句重寫,仍能通過風格辨認。 褚公子讀完文稿,交給右手邊的胖老頭保管,看柳竹秋的眼神也和藹多了,短暫注視后說:“你是很有學問,可既然生就女兒身就該守婦道人家的規矩。扮成男人做這么多離譜的事,即使出于道義也太荒誕了。你有三個哥哥,干嘛不向他們求助,讓他們代你保護義姐?” 柳竹秋說:“小女子當初實在別無他法,小女子的大哥二哥遠在千里之外,三哥在翰林院供職,都不便介入此事?!?/br> 她態度莊重,不料對方竟悍然發問:“除了他們,你就沒其他男子可以依靠?我想不盡然吧?” 柳竹秋像被潑了一桶滾油,明白褚公子認定她行為不檢,在外多有沾染,才來惡意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