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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意識抬眸。 只見顧欽辭不知何時站了起來,手掌撐在木桌兩側,上半身前傾,與寧扶疏在落日殘霞中四目相對。 房梁陰影映在男人硬朗面容,上半張臉盡數落入晦暗,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但寧扶疏清晰感受到迎面逐漸有壓迫感侵來,不同于朝歌長公主依托高位權勢砌出的威嚴,縈繞著顧欽辭的,是那種經年廝殺、腳踩尸骨才養出的肅穆凜凜。 寧扶疏現在相信系統輸出的怒氣值沒出錯了。 她聽見顧欽辭低沉嗓音似寒風鉆入耳廓:殿下可知這是何物? 第7章 殺心 殿下可知一將功成萬骨枯,捕撈一只百爪蝶蚌亦有百人喪命江海?百戶人家支離破碎? 每個字都仿佛從顧欽辭的齒縫中迸出,周身散發的凜冽氣息不容寧扶疏忽視分毫。 她拿捏著朝歌長公主的身份,不該怕了區區熙平侯。寧扶疏嘗試端出更強大的氣場壓過面前人,可自己終究非是正主,傲挺雙肩沒撐幾秒,就在男人遍布陰翳的橫眉豎目凝視下,繃得肌rou僵硬,不由自主向后微仰身子。 乃至聲線隨之不受控制地溜出了雙唇:我不知 連自稱本宮都忘記了,她這話當真是憷得沒經過腦子。 不知?顧欽辭卻在聞言后啞聲笑了,殿下還真是天真吶。 分明是個褒義詞,可寧扶疏望見他笑意不達眼底,唇角輕微勾挑的弧度滿含譏諷,便知道顧欽辭絕不在夸人。 她好像聽到了牙齒摩擦的聲音,很快又被話音替代:坐擁天地江山卻不知天下黎民疾苦,坐享錦繡富貴卻不知錦衣玉食從何來而。天真的殿下,要不要臣告訴你,啊? 顧欽辭吐出唇舌的字音越來越重,到最后一個尾調上揚的啊,含帶了nongnong的咬牙切齒。 雖是反問句,但容不得寧扶疏不聽。 顧欽辭幼年與父親長駐邯州,后來又做了澤州統帥,所到之地皆是內陸,按理說并不了解海物。但事實上,他的兄長顧鈞鴻于三年前領兵清州,那處毗鄰外海,少農夫而多漁夫。 顧鈞鴻曾在給他的家書中提及:清州有一海物,名曰百爪蝶蚌。其生長在受海浪沖擊最強的礁石側壁,如要采集,需得頂著風浪將漁船開至海中央的礁石附近,再派漁夫潛入海。 那百爪蝶蚌生得極大,一只足有數百斤重,單憑一人無法捕回漁船,便常常有七八名漁夫同時下海,將蚌的百爪盡數剪斷,扯離礁石,再共同扛著搬回漁船。 之所以說祭無數人命,是因為誰也沒法保證木頭造出的單薄漁船會不會在半途遇到海浪被掀翻,或者入海捕蚌時忽逢大風大浪,甚至遭遇漲潮,一同出海的漁夫悉數喪命。 清州百姓知其危險,鮮少會把眼光放到百爪蝶蚌上。哪怕偶有貪財鬼迷心竅的,也湊不齊多名同伴陪他送死。 畢竟捕些尋常海魚售賣就能養得一家妻兒老小吃飽穿暖,沒人愿意拿性命賭博下注。 可顧欽辭所說眾人皆不出海的前提,是朝廷無令。 一旦朝廷命地州進貢,官府下令捕撈,無論春夏秋冬、風霜雪雨,違抗者輕則關押牢房,重則殺雞儆猴。臨海的漁夫便是愿也得愿,不愿也得愿。 可笑他顧家父子和邊關弟兄幾個月吃不上一口rou,日日清粥干糧墊肚也要拼命守住的百姓安康,闔家團圓,因寧氏姐弟那點奢靡的口腹之欲毀去。 即便這樣,安于享樂的人還要猜忌櫛風沐雨的人會搶了他們的榮華富貴。 把后者的羽翼剪斷,當一個廢物,眼睜睜只能看著他們禍害蒼生的廢物。 他右手猛地伸出,捏住長公主嬌柔小巧的下巴,緩慢轉動這顆腦袋,迫使她看向那道由百爪蝶蚌做出的膳肴:殿下瞧見蚌rou表面一點點紅斑了嗎?那可不是百爪蝶蚌生來就有的形態。 當數百名漁夫葬身海浪,流出鮮血染紅大片海域,隨著潮水升漲,漫過礁石,百爪蝶蚌日復一日浸泡在血水中,這才顯出紅斑。殿下以為自己吃的是山珍海味嗎,不,那是人命。 說著,又轉而揪住寧扶疏的衣裳,指尖來回摩挲鑲嵌襟口的晶瑩寶石:還有這赤玉瑪瑙,透紅勝比火焰。殿下以為,世間有幾樣東西能比火更紅? 據臣所知,唯有一物是人血吶。 寧扶疏瞳孔中的震驚逐漸變成驚恐,顧欽辭冷眼瞥過,滿腔怒火霎時燃出一絲痛快。他俯身將兩人之間的距離再度抹去良多,半點不肯放過寧扶疏害怕失措的細枝末節。 不斷有惡劣鉆出骨頭縫,促使他變本加厲。 殿下不妨再抬起腳下的云頭履瞧一瞧,看履底有沒有淋漓鮮血,有沒有殘肢碎骨。 這副模樣的顧欽辭,身上看不見半點少年將軍意氣風發的影子。近在眼前的殷唇恍如沁血染就,眉峰擰出的皺痕更好似十殿閻羅那第三只眼睛,睥睨生靈如螻蟻,輕飄飄伸出手,便能將惹他不虞的人捏碎成齏粉。 寧扶疏便是他掌心獵物。 掩藏在裙袂下的小腿不由自主向后縮了縮,腳趾蜷縮抓地。 極其細小的動作,卻因她腳踝金鏈宮鈴震顫出清脆鈴響,落入顧欽辭耳中,引來男人低笑嗓音愈發喑啞,真就如同來自深淵地獄的召喚,磨人心智:殿下別怕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