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決篇】
千里報喪,陸府滿院飄白,悲愴凄慘彌散在每一個低頭行走的下人間。 陸決前幾日生了一陣病,還咳嗽著,一覺醒來就聽到外面下人在窗沿下抽泣,大概覺得瞞不住,所以也并沒有太忌諱。 陸決心中浮現出不好的預感,一顆心如同被高高吊起,隨時都能被扔進萬丈懸崖。 他問一直伺候自己的侍女楊柳,“外面發生什么事了?” 楊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公子,大小姐,歿了?!?/br> 有一瞬間,陸決的耳朵似乎失聲了,隨即便是巨大的嗡鳴,從后腦勺到耳心深處,猛地往里鉆,讓他茫然的表情瞬間猙獰起來。 “誰?” 他又問,“誰歿了,哪個小姐?” 楊柳本就強忍著,聽到公子這樣問,一下子哭的聲嘶力竭起來。 “公子,是遠嫁江南婁城的嫡小姐,歿了!” 陸決猛地從塌上起身,開始收拾自己的衣裳銀子,他動作又快又亂,完全失了分寸,囫圇吞棗地一卷,就要往外跑。 楊柳在他身后追不上,神色卻木然起來。 老爺夫人身邊的人聽到動靜趕過來,怒斥她,“誰準你放公子走的!” “不追了,”楊柳捂著嘴,眼淚滂沱,“讓他去找大小姐吧,讓他去吧!” 江南齊家來報喪的人,竟然只是一個渾身臟兮兮的小乞丐,他并非齊家人,只模糊地說了大小姐歿了,別的便再也不知了。 陸決直接找到他,手里提著一柄寶劍,架在他脖子上。 “我阿姐怎么沒的,具體時辰,還有,齊家人怎么不來?” 他語氣冷靜,面目凝重,問話條理清晰,可只有熟悉他的人才明白,他已經聽不進去任何話了,如今滿腦子只有阿姐的事。 小乞丐戰戰兢兢,“小的,小的也不知啊,只是有人給了小的銀錢?!?/br> 好好嫁過去的女兒,怎么能說沒有就沒有了呢? 陸家夫人老爺只是覺得,陸縈還年輕,又已經嫁到了別人家,只唉聲嘆氣,打發了人過去奔喪,別的便再也沒說了。 可陸決卻不,他偏要親自去婁城,把阿姐接回來。 陸夫人哭哭啼啼,“我的兒,你阿姐已經是別人家的媳婦了,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回京?!?/br> 陸決坐在馬上,搖了搖頭,明明是如此冷靜理智的樣子,卻透著股令人心驚的凄婉,“你們都不管,我卻是一定要管的?!?/br> 他悔地腸子都青了。 六年,整整六年啊,為了阿姐不討厭自己,他一次都沒有去見過她。 他做一個弟弟的本分,可是,可是如今等來的卻不是她回家的消息,而是這樣慘痛的報喪。 陸決意志堅決,沒有任何人能阻擋,陸家人本來要效仿當初陸縈出嫁時,將這個頑固的孩子關在房間里禁足,可是陸家老爺只是怔怔望著他去的方向,唯有老淚縱橫。 “作孽,作孽啊……” 陸決想要闖進齊家,把阿姐搶回來,他才不管那些人同不同意,只想帶她回家。 可是直到真的到了婁城,卻發現齊家竟然沒有掛喪,同尋常一般,看不出任何有人出事的樣子。 會不會,阿姐根本沒有死,那個小乞丐只是想要騙錢。 這樣想著,他克制住自己的心情,在齊家宅子外的茶攤上靜坐了許久。 待會兒見到阿姐,要說些什么呢? 你近來安好嗎? 傳進京中的信,總是在父親那里不肯給我看,我很想你。 阿姐,我們走吧,我帶你走,我們回晚來山,那里只有我們二人,什么都不要管了。 阿姐…… 陸決突然站起來,他還是覺得不對勁,到齊家大門口敲門。 “誰???”管家看他面生,問道:“客人您是要尋府上哪位?” 陸決聲音微啞,“尋你家大夫人,陸縈?!?/br> 聽到這話,對方卻如同見鬼一般,急忙往后退,啪地關上了門。 陸決眉心一跳,直覺不對,使勁去踹門,卻并沒有李殉那樣的武功,大門紋絲不動。 他漸漸覺得煩躁絕望,仰頭看著齊家大門。 江南偶爾也會在深冬飄雪,就是這樣一個清晨,稀碎的雪屑落在陸決的肩膀,發稍,他眨了眨眼。 這之后,陸決就同陸家斷了聯系,久久沒有消息。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現在怎么樣了,他說要帶阿姐回家,竟然連自己都不見了。 養在他手里的小孩子吃著堅果,一雙黑漆漆的眸子,緊盯著門口。 “阿爹回來了嗎?” 楊柳搖頭,“他……他也許再也不回來了……” 陸決如果就這樣消失,到時候他肯定會被親生父母接走,可是…… 楊柳不忍地別過頭去,誰都不愿意陸決出事。 陸決在來年春日回京了。 沒有想象中的崩潰頹廢,他還如人們記憶中的陸小公子,一身干凈的衣服,清貴又沉穩。 只是他始終抱著懷里的一個包裹,去哪里都不肯放下。 小孩子想趴在他的膝上睡覺,他便低著頭,絮絮叨叨。 “我見到她了……” “我去刨了她的墳墓,里面尸骨隱約是她的模樣,我去觸碰她的指尖,去摸她的額頭,可她再也不會氣憤地打我?!?/br> 還記得,陸縈出嫁前夕,她在房內試穿大紅的嫁衣,窈窕身姿被華麗包裹,散著一頭飄著草木香的長發。 他從窗外看到,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 “阿姐?!?/br> 他輕聲叫。 自長大起,便有男女之防,即便是親姐弟,陸縈被他看見如此不成體統的樣子,仍然羞得滿臉通紅。 陸決苦苦藏在心里的情意在那一夜,隨著酒意發揮出來,他走進阿姐的房間。 陸縈說,“阿決,夜太深了,你快走吧?!?/br> “阿姐,”他走近,像每一次綺麗夢境中一樣,伸手把她抱進懷里。 他從她的肩膀探向起伏的胸口,又探向柔軟的腰肢,克己守禮的外表全部粉碎,只想將她身上紅的扎眼的嫁衣脫掉。 “啪”的一聲,陸縈滿臉怒意,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陸決回神,聲音脆弱,“阿姐?!?/br> 他像幼時在晚來山時,只有他們姐弟兩個,他害怕山中長夜,像巨獸長大的口,害怕地想躲進阿姐懷里。 陸縈氣狠了:“這么大的人了,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還要阿姐來教?” “既是遠嫁,想來此生相見的機會也不多,希望下次回來能看到阿決娶妻生子?!?/br> 她句句都在疏遠拒絕,句句都在否認陸決不該有的念頭。 她甚至說,此生相見的機會也不多。 第二日她仍然在生氣,任憑陸決苦苦哀求,她都不肯看他一眼,就假去了他鄉,最終魂斷。 陸決摸著小孩子的頭,“我都查清楚了,我也給阿姐報仇了?!?/br> 他輕聲說,“我沒有遺憾了?!?/br> 江南綢緞商齊鳴玉,早在大婚前就已經被山賊打劫,不幸殞命了。 那日大婚,新郎遲遲未到,也是因為齊家有意隱瞞,想要陸縈嫁過去做冥婚。 他們膽大包天,在陸縈發現真相后,把她關在了柴房中,最終癡傻瘋魔,渾渾噩噩過了許多年。 到了如今,難得清醒,趁看守的人不注意,一頭撞死在了墻上。 陸決睚眥欲裂,他不明白,齊家究竟是多大的膽子,能夠做出這樣瘋狂的事出來。 他們簡直喪心病狂。 陸決沒有理智去思考如何把他們繩之以法,他紅著眼睛,殺進了齊家,所過之處,刀下盡是亡魂嗚咽。 “我把阿姐帶回來了,我要同阿姐一起,她一個人,也會很難過的?!?/br> 陸決突然笑了,小孩子睜著眼睛,只覺得難過不是什么好事情,所以點頭同意,“阿爹,你不用擔心我,你去陪你的阿姐,她一定在等你呢?!?/br> “好孩子,”陸決閉了閉眼,“往后好好聽你父親母親的話,不可頑皮,他們不似我……” 說到這里,已經不必再說了。 在一個寂靜的夜里。 陸決備了一口樸素的棺木,自己躺了進去,抱著那個包裹。 “釘棺吧?!?/br> 外面的人聽到這句話,還是猶豫了片刻,但考慮到他寫下的遺書,和給自己豐厚的酬勞,還是咬牙把棺材合上了。 反正他已經服毒了。 年年怪事多,可今年這個尤甚。 黑暗一寸寸鋪滿整個眼睛。 陸決莞爾,貼近懷里的包裹,里面是阿姐的尸骨,如今,他們離得這樣近。 “阿姐,這樣死去,恐怕欲念深重,可是,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抱過你了……” “我愛你,下輩子,幾百年后,無論多久,我們仍然在一起?!?/br> 恍惚間,他想起幼時,阿姐牽著自己的手,走過晚來山溪水上的石頭。 她回頭說,“阿決,不要怕,雖然迷路了,阿姐一定帶你回家?!?/br> 又想起她未出閣前,每一日對坐下棋飲茶,他們靜靜地坐在廊下,時光若能永遠停留那時,該有多好。 陸家又一次滿府飄白,紙錢紛飛。 那樣進退有度,從容不迫,克己守禮,年少有為的小公子陸決,也歿了。 無人知其內因。 也許百年后,自有后人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