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樓夜宴
瓊樓是一座寬闊的矮樓,用來款待別國賓客,或是機要重臣,內設專門的教坊,養了上千歌舞伎。 通往瓊樓有一道門,無關身份,都要下轎徒步進去。 門內九曲回廊,湖中荷葉深深,宛如置身山湖自然,玄妙不可言語。 平安也不經常來這里,路上倒是多看了兩眼,還和紅帕說,“雖不如宮外,但也算精妙?!?/br> 紅帕心中大為不解,宮外怎么能和這里比?可又不敢說出來,生怕殿下再不高興。 走著走著,轉彎時忽然迎面撞上一人,離得太近,平安一時有些怔住。 年輕男子身穿藏藍的朝服,翠綠的玉飾綴在挺拔勁瘦的腰間,眉眼鋒利,大掌順勢扶了一下平安瘦削的柳肩,又不甘地收回。 他低低叫了一聲,“阿和?!?/br> 平安下意識往后退去,足足退了很遠,才鎮定自若地往他旁邊走去。 擦肩而過時,李殉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沒完沒了了是嗎? 平安抬眼,使勁抽出自己的手,滿面怒色,“放肆!” 聞言,李殉才猛地想起,如今這是宮中的平安公主,立刻跪在地上行李,語氣苦澀,“末將李殉參見平安公主?!?/br> 這樣的角度,他注意到了公主素白的鞋面,甚至沒有一絲繡花,素白的下裙,素白的長衫…… 平安看他盯著自己的裙子,忽然笑了笑,“李殉,抬頭?!?/br> 李殉自然依言抬頭,正要欣喜她肯同自己說話時,卻看她側了側頭,露出發髻上雪白的山茶花。 那花已經綻放,花蕊卻微微合攏,通體純白,不染一絲塵埃。 “今早特地去摘的,只簪了這一朵花,再沒別的?!?/br> 平安低眸,語氣里聽不出情緒,“著素白衣裙,簪鬢間白花,祭奠亡夫言畏,也恭迎將軍回京?!?/br> 李殉心里猛地一顫。 說完,她翩然就走,腳步迅速,如躲霉神一般,再沒回過頭。 重新回到座位后,李殉變得滿臉陰翳,他舉起酒杯,連喝叁盞。 一旁陸決看得眉心一跳,“怎么了,方才還臨窗眺望,慌慌張張出去一趟就這么失魂落魄的?!?/br> 他們的座位正好在窗前,依稀能夠看見那道正通往瓊樓的九曲回廊一角。 李殉是看到了平安的身影,他強忍了這么多天的思念之情一瞬間噴薄而出,急著趕去見一面。 卻聽到她說,祭奠亡夫言畏。 這無異于在告訴李殉,他們之間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死了。 沒過一會兒,陛下劉息到了瓊樓,才宣布開宴。 絲竹聲聲,舞姿曼曼。 隔著熙熙攘攘的人,李殉看見了對面的平安。 大抵也怕皇家公主失了禮儀,她又在衣裙外套了一層薄薄的紅色罩衫,底色如雪,朦朧又旖旎。 她發髻上仍是純白山茶,又加了幾根金簪珠釵,便添上些貴氣。 那是平安公主。 她目光沉寂,什么也沒吃,只是如一尊精致的傀儡木偶,端坐于此。 紅帕在她身邊耐心勸慰,“陛下面前,還是不能失儀,否則即便公主再受寵,也一定會受罰?!?/br> 平安看她一眼,“罰便是了?!?/br> ……就該看緊點公主,這才出宮多久,就和以往端莊溫雅聽話乖巧的公主,大相庭徑! 這宴席平安待不長久,可本就是劉息為了讓兩個孩子培養感情的,她不好意思因故離場,便借著頭痛之名,說去外面吹吹風。 平安準備直接溜走,可剛出去沒多久,便聽到后面有腳步聲跟過來。 她皺了皺眉,轉頭看去,果不其然是李殉。 “你站住,不要再尾隨我了,未曾嫁娶,你這樣失禮,隨便哪個言官都能參你一本?!?/br> 李殉正好停在了燈的陰影里,表情有些模糊不清,“阿和,你還是喜歡我的嗎?否則你為何還會擔心我?!?/br> 他語氣有些著急,“我是言畏,言畏便是李殉,李殉就是言畏?!?/br> 聲音越來越低沉,委屈極了,“我沒有死,我還活著,我馬上要娶你了?!?/br> “你瘋了?”平安不可置信地冷笑,“我在威脅你,不管你能不能娶我,都請李將軍,離我越遠越好!” 滿地清白月光,燈火昏黃,李殉從黑暗中走出來,他步子很大,片刻就逼近到平安身前。 宮中禁衛森嚴,平安沒料到他如此沒有分寸,被反剪雙手扣在廊道的柱子上。 她有些慌亂,“李殉,你想干嘛?” 燈下美人,她的皮膚清透香柔,如上好的羊脂玉,李殉單手摩挲著她的下巴,厚繭剮蹭,狎昵又輕佻。 那雙眼睛里像有一把被揉碎的星子,他緊盯著平安,語氣執拗,“你看看,我是言畏,言畏就是我,是李殉?!?/br> “你看清楚了,在湯州和你成婚的是我,是李殉!” 在他這樣強勢的桎梏下,平安根本沒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被迫聽他講這些一點都不愿意聽的話。 從他的身份暴露,到今天,積壓在心里的憤怒恐懼和無可奈何,雪崩一樣爆發開來。 她發了瘋地在他懷里掙扎,“你不是言畏,你是李殉,你才不是言畏!” “放開我,你不要掐我!你放開我,不要殺我!言畏從來不會這么對我,你放開我,求求你……” 她哭的滿臉是淚,說著莫名其妙的話,李殉早就心軟了,有些無措地松開她,還沒反應過來,忽然被她狠狠扇了一巴掌。 平安的手都在抖,她咬牙切齒,“滾,滾開!” 說完,捂著臉蹲在地上,只能看到她肩膀發顫,哭得越來越狠。 李殉帶著臉上鮮紅的五指印子,站在那里,也只能沉默。 他意識到,平安心里似乎有什么創傷,可是在比之前,李殉根本沒有和她接觸過??! 過了一會兒,李殉才小心翼翼地說,“阿和,我不掐你,沒有人要掐你?!?/br> “本來以為,你一直生氣的是我欺騙你的事,可是如今看來,你不愿嫁我的心結才最重要?!?/br> “我不知道你到底為什么這么抗拒我,嚴格來說,是抗拒李殉的身份?!?/br> “不哭了,”他也蹲下來,這次不敢直接抱上去了,而是離了一點距離,輕聲哄勸,“你哭的我心都要碎了,阿和,我不抱你,我也會離你遠一點,你不哭了,好不好?” “今日也是我的生辰?!?/br> “能見到你,我已經很滿足了,除此之外,也不敢奢望?!?/br> 李殉走了,他落寞的身影消失在廊道深處,被藕荷遮蓋,燈影寥落。 平安忽然抬起頭來,目光只捕捉到他最后一絲衣角。 不對勁。 李殉的生辰不該是今日。 李殉分明是六月十九的生辰,當時他在沙場上的雷霆事跡在民間口口傳頌,有人說他屬龍,又是盛夏午時,命格不凡,必有作為。 可如今分明是臘月二十叁。 聯想到和前世毫無相關的性格,平安心中有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難道,難道前世今生的李殉,真的不一樣嗎? 不知在地上待了多久,都沒能緩過來,平安扶著旁邊的柱子,沉沉嘆了口氣。 “平安!” “你怎么了,身邊怎么一個人也沒跟著,我見你提前離席,一心掛念想同你說話,便也偷偷跑出來了?!?/br> 從瓊樓那邊跑過來的少女穿著正式的禮服,裝扮端莊,可神態語氣卻著急匆促。 她把平安從地上扶起來,一張清秀可人的臉上布滿了笑意,“平安,笑一笑?!?/br> “佳南?!?/br> 平安原本緊繃的心因看見她而輕松了許多,她雙手牽住佳南郡主的手,上上下下打量這許久未見的姑娘,不禁嘴角彎起,“你何時進宮的?” “我昨夜進宮的,只是父親不允許我去找你,說你從浮云皇寺回來,身體勞累,怕我打擾你?!?/br> 佳南小聲抱怨了兩句,突然湊到平安耳邊,說悄悄話,“你猜我怎么知道你在這兒的?” 平安一怔,“你方才不是見我離席,才尋來的嗎?” “不是不是,”佳南郡主急忙擺手,“是少年將軍李殉派人過來找我的,他說你在這里,我便偷偷溜出來了?!?/br> 她歡歡喜喜地拉著平安的手,“今晚我要睡在你的寢宮?!?/br> 平安順從地跟著她走,突然若有所覺般回頭望去,只看見夜色中巍峨的瓊樓靜默而立,燈火通明,宴席仍在繼續。 “啪”地一聲,面前的木窗被合上。 陸決雙手抱胸,看著面前好兄弟拿著小鏡子巴巴張望的模樣,瞇了瞇眼。 那小鏡子原本是李殉行軍打仗得來的好東西,能看很遠的地方,如今被他拿來趴窗前看公主,簡直離譜。 他扒拉了一下李殉,“你夠了,那么多雙眼睛都看著呢,明日整個朝廷都要傳遍你行事肆意妄為的消息了?!?/br> 李殉無所謂地挑眉,坐到自己位置上,雙手伸高抱住后腦勺,坐沒坐相地癱在椅子上。 “我無心朝事,只想卸甲歸田?!?/br> 頓了頓,他又說,“我還想當駙馬?!?/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