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別后,憶相逢
黑夜里,有人縱馬狂奔,迎著呼嘯的北風,從高處俯視,便能看見這馬好似跑出了殘影。 身形纖細孤絕的女子拉滿整張弓,箭在弦上,隨著精密的瞄準,從城墻上穿破濃厚的黑暗。 箭簇上擦了劇毒,直直扎進馬上之人的肩膀上。 那人翻身墜馬。 縱然不死,毒也不會寬恕他幾息。 胡月松了一口氣。 那是徐明黎準備向京中傳遞的消息,他的眼線發現了城外偷偷駐扎囤積的大滄士兵,在胡月都沒有發現的時候,已經探了幾次,現在有了確切消息,便準備上奏朝廷。 黎王辦事向來不怎么縝密,可這次不知是不是因為懷了身孕,卻被胡月發現的這樣晚,等她有所察覺時,傳信使已經上路。 不得已,她急忙過來,暗殺了那人。 胡月回到房間時,屋中燃著安神香,燈火通明,她神態自若,坐在繡凳上錘著腿。 坐在書桌邊的徐明黎一身正裝,他放下手中的毛筆,有些發呆地看向胡月。 “月兒,你去哪里了?” “睡不著,我出去走了走?!?/br> 胡月指了指窗外,月色輕薄,若隱若現,“這樣的夜景,倒別具一格?!?/br> “我不想讓你受傷?!?/br> 黎王笑起來時,很是溫柔孱弱。 他站起身,屋子外忽然沖進來數十個護衛,他們原本躲在院子里極其隱蔽的地方,如今看見胡月回來,便出來了。 胡月早就察覺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 她站起來,神色防備起來,“王爺,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武功高強?!?/br> 窗外青松因風而濤聲陣陣,黎王語氣漸漸弱下來,“月兒,你不要反抗,我不想你受傷?!?/br> 護衛們把胡月扣押住,礙于黎王命令,用了極軟的布料將她的四肢綁在床榻上。 從始至終,胡月都沒有反抗。 徐明黎放下心來,他坐在床邊,撫摸著月兒的鬢發,“馬上要打仗了?!?/br> 戰鼓高擂,黎王親自帶兵,攻向大滄囤兵之地,試圖一舉拿下。 然而黎王到底年輕,他的親兵都是許久未上戰場的人,參差不齊,打著衛國的名義,士氣雖盛,卻反被甕中捉鱉,被大滄打得抱頭鼠竄。 黎王帶著一身血rou模糊的傷逃回來,立刻吩咐關閉城門。 當晚,大滄開始攻城。 這場大戰正式拉開序幕。 “你在做什么?” 胡月又驚又氣,看見侍從們捧著一盆盆血水從黎王的房中出來,大夫也焦躁地來來往往,她直接沖進去,劈頭蓋臉地數落徐明黎。 “你是覺得自己戰神在世?還是覺得大滄都是一堆破銅爛鐵,你一向軟弱,誰讓你這樣剛愎自用,你帶著兵過去,是送死,是拱手將湯州送出去!” 胡月冷笑,“既如此,何不大開城門,直接投降,也好過這一身血rou傷?!?/br> 徐明黎望著她,忽地笑了,“你好厲害,自己出來了?!?/br> 他的月兒果然武功高強。 待處理完黎王的傷口,所有人都退出去了,他才招手讓胡月過去,依賴地抱住她的腰身,將臉頰貼在她的小腹上。 “有一位謀臣出的主意,說是趁此機會將大滄士兵拿下,可獲軍功?!?/br> “我勇敢了這一次,只是沒有成功,反而落得了罵名?!?/br> 外面,大滄的軍隊正在攻城。 殺聲漫天,隱約可聞。 膽小的黎王一顆心已經亂了,此刻他不但沒能保住愛的人和自己的孩子,更有可能淪為千古罪臣。 “月兒……我該怎么辦……” “我好害怕,你幫幫我……” 他仿佛又成了多年前被太子踹在角落的那個小皇子,渾身充滿了無助和恐懼。 胡月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出聲冷靜,“王爺那夜看見我殺死了你的傳信使吧?!?/br> “你知道,我是大滄的細作?!?/br> “現在如何來求得我幫你呢?” 句句冷漠,像淬了毒的刀劍,一下一下捅在徐明黎身心里。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幫你,初次遇見你時,你被太子踹在墻角,我目睹了一切,沒有現身。后來你替北商王擋刀,其實我也在,但關我什么事呢?” “我只是冷漠地看著罷了?!?/br> “離宮前,太子送你錦盒,我只是搖了搖頭,什么都沒做,看你受盡折辱?!?/br> “和你一起來到湯州,也不過是因為主上的命令?!?/br> 胡月說著刻薄的話,眼淚卻無聲落了滿臉。 “如今湯州失守只是時間問題,黎王殿下,我要走了,您多保重?!?/br> 胡月擦了擦眼淚,轉身就走,盡管胳膊被黎王緊緊拽著挽留,還是強硬地掙開。 走出府邸,屋檐上坐著一個年輕男子,他跳下來,“我是墨風,少將軍命我來接你?!?/br> “好,謝謝?!?/br> 胡月最后看了一眼住了幾年的黎王府。 她選擇了生下孩子。 湯州一定會成為大滄的,而黎王一定會死,她不能留下,留下更危險。 說了那么多不好聽的話,黎王一定恨死自己了。 這樣也好,不然他那樣蠢笨木訥,就算是死也會想要自己留在他身邊。 “月兒!” 從門口跌跌撞撞跑出來的是黎王,他長發皆散,看見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停在那里,急忙追上去。 他扒著馬車門框,“月兒,你下來,你是我的妻子,別走……” “別離開我!” 黎王好像瘋了一樣,然而他怎么可能追的過馬車,最終跌倒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徐明黎一生只愛了胡月一個人。 大滄攻到第二日晚時,徐明黎難得穿上干凈的衣服,銀冠束發,乘坐一輛馬車,于夜間走暗道出了城門。 他孤身請求拜見大滄將軍。 進了營帳,瞧見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不由怔了怔。 “將軍,小王此次冒昧拜見,只為一樁事?!?/br> 李殉打著哈欠,一臉疑惑,“你是知道我馬上要攻破湯州了,過來投降嗎?” 徐明黎搖了搖頭。 “小王有一個妻子,是你們大滄之人,她昨日不知為何離開了我……” “明日,我會打開城門,你們只管進去便可,我會下命令城中之人不準反抗,只求將軍不要傷害那些手無寸鐵的百姓?!?/br> 李殉挑眉,“我要如何信你,萬一你用空城計呢?” 徐明黎苦笑,“將軍應知,小王素來愚鈍,對這些兵家計謀一概不通,否則也不會因為幾日前突襲大滄,而被打的潰不成軍?!?/br> 這倒是。 李殉看了一眼屏風后,他又問:“你還有什么條件?” 徐明黎頓了頓,并沒有馬上說。 嘆了口氣才又開口,“小王聽說,細作一般在奴隸中選出,而她們從生到死都沒有自由之身。小王斗膽請求,能還月兒自由身?!?/br> 李殉亦是沒想到,他問道:“你的意思是,胡月從此不再是奴隸?!?/br> “是?!?/br> 徐明黎的聲音從來沒有這樣清晰堅定過,“明日大開城門前,我會于城墻上自刎,頭顱墜下,軍功是將軍的?!?/br> “只求胡月,平安,自由?!?/br> 營帳外忽然一陣大風,燈火搖曳。 徐明黎走后,身形纖薄的女子從屏風后走出來。那是李殉聽聞黎王求見,特意請來了胡月。 沒想到,黎王竟然提出這樣的條件。 胡月捂著心口,只覺得絞痛非常,如同碎裂一般。 “我后悔同他說那樣絕情的話了?!?/br> “世間傷情事,能帶走人的性命,如今我算是領教了?!?/br> 說完,胡月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等到再醒來,已經物是人非,湯州破,黎王死,古北商的消亡之路逐漸清晰。 胡月一病病到來年春天,早產生下一個女嬰。 只是剛出生就被送走了,胡月見都沒見上一面。 那是北商之后,按理說不該存于世,但李殉答應了胡月,要保住孩子的性命。 胡月日日哭,夜夜哭,哭到眼睛都快瞎了。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不知熬過了多久,才勉強振作起來。 只當是從未活過那幾年,從未被一個叫徐明黎的人愛過,從未有過一個女兒。 黎王分明該是懦弱膽怯的性子。 可他總偶爾做出一些驚世駭俗的事。 他是那樣愛胡月,從來沒有過猜忌懷疑或者利用。 寧愿直接放棄湯州。 寧愿淪為千古罪臣。 黎王自刎前,戰旗獵獵,喃喃自語著:我本就是無能之人,守不住湯州的,但也想竭盡全力守住我的月兒。 我說過要保護月兒平安的。 ——作話: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背鲎躁處椎馈耳p鴣天》。 于胡月而言,余下歲月的每一天,都是下一句,“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br> 她其實一直都很理智冷靜甚至壓抑感情,身為敵國細作,愛上黎王本就不應該,所以真正察覺到喜歡,也恰恰是在分別以后。 黎王比胡月要小個六歲,是很典型的弟弟,但他真的很喜歡胡月,也許是因為那包杏花糕,也許是因為那驚為天人的一眼。 人總是難以走出年少時的鐘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