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言畏其實早早安排好了。 他故意放出消息,讓倉霧以為自己一個人孤身去溫山尋解藥。 而事實上當他冒險來找倉霧,讓他吃下毒藥,跳下懸崖,親眼看著他死了,得意于自己計謀得逞時,就被突然冒出來的黑衣人圍困住了。 這些人全部都是言畏的親信。 這是一支江湖勢力,隸屬于胡月的寒色,和朝堂沒有任何關系,他隨時都可以調用。 原本抓住了倉霧和藏在山洞中受傷的殷菩提后,計劃已經成功一大半。 但是眾人在懸崖下搜尋許久,都沒有找到言畏的影子。 墨風陷入了沉思,“難道將軍另有安排?” 然而事與愿違,言畏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經由胡月,消息已經傳到了京中,將軍的師弟江持手里。 事情顯然鬧大了。 墨風好不容易找到了將軍在的地方,摸黑過來一看,將軍怎么睡在院子里,還睡在地上? 他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言畏卻隔著漆黑的鬼面,格外不信任地問他:“我真的是將軍?” 不遠處草叢里的蛐蛐還在叫,墨風神色一僵,苦笑著說,“是啊,江大人命我們一定要找到您,將軍,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離開再說吧?!?/br> 言畏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他不愿意開口說話,是因為記憶空白,總覺得自己并不歸屬于這里,如今有人來找自己了,他其實并不覺得意外。 他問墨風,“我們要去哪?” 墨風毫不猶豫,“自然是回京?!?/br> 言畏直接拒絕,“不行?!?/br> 他把那件破舊的衣服往上拉了拉,盡力蓋住自己,往墻角一縮,背對著墨風,“你走吧,我暫時還要留在此地?!?/br> 墨風深呼吸,即在懸崖下找不到將軍本人后,他又一次遇到了過于棘手的問題,找到了但將軍說不要和他回去。 “那您身上的傷……” 言畏擺擺手,讓他快點走,“死不了?!?/br> 已經入冬,墨風看了看自己凄慘的將軍,轉身離開,沒過一會兒再回來,抱了兩床暖乎乎的被褥。 “將軍,天冷,你要保重身體。屬下先行告退,回稟過江大人,再來找您?!?/br> 言畏平靜地又在吳家住了幾天。 雖然他不愿說話,還總是一意孤行,吳家讓他做什么,他偏不做什么,豬草堆滿了石槽,他還要日日背著竹籠出去。 吳家大女兒不禁有些埋怨,“爹,當日有人找他,你就應該把他送走,現在在家養這么尊活菩薩,實在是太麻煩了?!?/br> 吳家當家的在鏢局做事,自然知道江湖上有些人是身纏冤債的,他不愿意隨便暴露言畏的下落,也是給自己省麻煩。 天邊堆滿了烏云,他嘆口氣,“既做了善事,那就等他何時好了再何時走吧?!?/br> 當晚飄起了雪花,言畏半夢半醒感覺到臉上一涼,睜開眼睛就看到地上一層銀白。 原是北風把雪屑卷到了屋檐下,他伸出指頭,抹了抹臉上的濕潤。 天地闃然。 言畏忽然起身,奮不顧身地跑了出去。 他身手敏捷,雖然記憶里并不知道自己會武功,但身體保留下來的動作仍然輕盈敏銳。 等到他一路跑到浮云皇寺,往后望去,只能看到自己那串腳步,一路從夜色里延伸到腳下。 他知道附近有重兵把守,但經過這么多日的觀察,已經能夠隱蔽地進入后院。 言畏好不容易來到了一間廂房的窗下,他看不清里面的情景,但知道二更已過,為公主守夜的侍女們都歇下了。 他輕輕按在窗上,躍進屋內。 床榻被層層紗幔遮住,言畏的眼睛適應了黑暗,便能模糊勾勒出安然躺在那里的女子面孔。 言畏在雪夜里跑了十里地,尚還喘著氣,額頭上都是細汗。 他怕身上的雪水打濕姑娘的床,沒敢挨太近,只是半蹲在不遠處,一只手悄悄扯住了她被褥上的流蘇穗子。 他就看一眼。 就看一眼…… 冷不丁,平安睜開了眼,她看清了那張鬼面,單手撐著頭,往前湊了湊。 溫熱的女兒香撲面而來,言畏下意識緊張了些許,喉結微動。 素日里,仿照言畏捏出來的那個泥人就放在枕邊靠墻的那邊,平安時??吹叫∪说墓砻?。 現在再看到真實的,竟不覺得恐懼,反而覺得安心。 “言畏,你怎么來了?” 言畏的聲音有些遲疑:“我……我叫言畏嗎?” 平安篤定道:“當然,你是言畏?!?/br> 害怕吵醒外面的侍女,平安又湊近了些,悄悄去問他,“你是不是知道我的身份了?” 言畏搖了搖頭,又點點頭。 他說:“之前的事情我全無記憶,但那日,那些小僧說你是公主?!?/br> 全無記憶。 平安驚了一下,隨即感覺自己的手腕被捏住,言畏目光灼灼,“跟我走?!?/br> 她不敢大聲反抗,還是披上厚實的外衣準備聽他的話。 看著言畏駕輕就熟地翻窗跳走,平安沉默了片刻。 她似乎不太能做到……? 窗外,言畏沖她招手,“下來,我會接住你的?!?/br> 前世今生,平安做過最大膽的事就是逃婚,現在又這樣在半夜偷偷溜出去,實在是新奇的體驗。 平安鼓起勇氣,撐著窗戶學著言畏的樣子翻了出去。 其實窗臺并不是很高,但她跳下去時,言畏還是接了個滿懷。 他把她放下來,扣住她的右手,單薄的衣衫被風吹氣,雪花紛飛,落在兩人的發絲和衣襟上。 平安喃喃,“下雪了?!?/br> 言畏眼里蓄滿了笑意,重復道:“下雪了?!?/br> 說完,拉著她的手就往外跑。 他們僅僅在院子里悄悄玩鬧了一陣,平安原本以為他能帶自己去外面更大的地方,可是言畏卻半點要出去的意思都沒有。 平安注意到他頭上有幾根草屑,抬手替他撫去,踮腳湊到他耳邊問道,“為什么不出去呀?” 在平安收回手之前,言畏也迅速握住了她的手腕,他沒說話,但微微低頭,隔著鬼面與她對視。 平安不甘示弱,又問了一遍。 許久,言畏偏了偏頭,他真不愿說,但如果說了能討她的笑容,說了似乎也無妨。 “東南假山后有個狗洞……” 后話不必多說,進來時是爬狗洞,出去也自然是爬狗洞。 他又不可能帶平安去爬狗洞。 想起言畏如今并不會使他的武功,平安果不其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很快以手掩口,只是彎起來的眼睛泄露了太多情緒。 “你不是沒有任何記憶了嗎,那你還這樣想法子來見我?!?/br> 平安的喜悅感染到了他。 言畏看得有些癡,鬼面下不知是怎樣的表情,只是語氣都低沉無奈了些。 “那日見了你一面,我想,怎樣都要再見一次的?!?/br> 實際上,他每日在高處窺伺公主住的后院廂房,早已經見過許多次。 只是今夜大雪,無論如何也壓抑不住澎湃的思念之情,于是便不管不顧地跑出來了。 兩人已經并肩坐到了檐下,平安正探身,兩只手伸出想要接住雪花,神情認真又虔誠。 她笑了一聲,“是嗎?” 言畏點頭,“是?!?/br> “我想讓你也看看這深夜大雪,便來了?!?/br> 黑夜里,不知言畏在說哪句話時,紅云就悄悄飛上了平安的臉頰上,她從未有任何一刻像現在這樣緊張,甚至都不敢回頭看一眼言畏。 前世愛慕沉折,但因為復雜的情勢和身份,只滿眼心酸地瞧見過幾次。 倒是遇到永遠直抒胸臆的言畏,反而心跳如擂。 墻角處傳來一道沉重的腳步聲。 平安身子一僵,言畏也有些意外,他們對視了一眼,迅速達成共識。 不遠處就是平安的后窗,只要夠快,就不會被發現。 “我怎么聽到好像有人在說話?” “確實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兩個守夜的禁衛軍往這邊走來,他們是被嚴格訓練出來的,想必剛剛在外院聽到了動靜。